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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尽力补偿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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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房后堂里有几张单人床榻,平日里供训练受伤的弟子疗伤休息。挨着窗户的两张床榻上,躺着失去意识的姜无畏和珀问。
后堂里,烛侑坐在一旁陪九方仪月收拾药罐,目光望向后堂的方位,盯着虚空中的一点出神。
他没想到,凤仪铃竟然真的醒过来了。他当年封住她的神魂时,血脉中天生与凤仪铃的感应也被封住了。从此凤仪铃再也没有响动过,即使他拿在手里摇动,也发不出任何声响。
难不成,在她遇到危险时,就能激起凤仪铃的保护?这样长此以往,是不是能让她不用受拔除封印之苦,就能自然而然恢复神魂,觉醒神脉呢。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姜无畏和珀问,一时思绪翻涌。
珀问在睡梦中也不安稳,眉头紧锁,额间有些细密的冷汗,不知道梦见了什么。
九方仪月拧干帕子,轻轻在珀问脸上擦拭,忍不住叹了口气。
她还是第一次见到珀问和天帝正面起这么大的冲突。这太反常了。
珀问几乎是她看着长大的。从第二次神魔大战结束,她和烛侑成亲以来,珀问便在云明殿修习。
那时候的他还是个半大孩子,和烛侑的二弟子、天界的太子——钟离拓戈形影不离。
俩人成天跟在他们的大师姐景月身后造反,跑去药王巫马誉迟的药园子里搞破坏,被老古板的小药王巫马令发现后,再大摇大摆地御剑离去。
小药王总被气哭,几次三番到云明殿来找景月要说法。
景月是狐妖出身,寿命比巫马令这些神族短不少,成长得比他们快。
原本景月被巫马令捡到的时候,还只是只通灵性的小狐狸,化成人形的时候比巫马令年纪小。没过多久,景月成了大人模样,巫马令还是个小孩儿。
所以巫马令在一旁眼泪汪汪地质问景月时,景月总是叉着腰在他面前得意地仰头大笑。
他们也会在各个佳节时日偷溜去人间,混进人群里,走街串巷,去凑凡人的热闹。回来时拎着大包小包没见过的零嘴儿和新奇的小玩意儿,第二天隐匿身形站云明庙门口,挨个往小孩儿们衣襟里放。
为此云明庙名声大噪了好一阵,引来了不少小孩儿,说来庙里游玩,神仙给发小礼物。
九方仪月想到这儿,禁不住笑出声来,她看向早已长大成人的三个弟子,又怅惘地摇了摇头。
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一切都变了。师兄弟反目,太子陨落,战神革职,天界剑拔弩张。
她把帕子放在盆里投洗,拧干,坐到姜无畏的床边,替她擦手。看着她手心里散发着淡蓝色光晕的寻香子,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姜无畏刚闯进云明殿的时候,九方仪月就发现了她手里这枚寻香子。
这颗种子还是八万多年前,第二次神魔大战爆发之时,烛侑问她要的。
那时候他一边领兵打仗,一边日日夜夜精心照料这株寻香花,生怕它有一点差池。
没想到倾注了他这么多心血的寻香子,会在姜无畏手上。她究竟是何方神圣?
九方仪月握着姜无畏的手,看得有些出神,思绪越飘越远。
八万年,换成普通的神官,早已神陨魂归大地。而她竟然还在人间轮回。
天生神族里,能有如此长的寿命的天神,能有几位?这样身份尊贵的天神,没听说有谁会在人间渡劫几万年......
“夫人,我有件事当同你说。”
烛侑突然开口,吓得九方仪月心跳漏了一拍。她隔着夜明珠去看烛侑的脸,温润的光辉映给他脸上镀上一层落寞的味道。
她有些不好的预感。
“方才凤仪铃发出的响动,我想你也知道了。”
烛侑嘴唇动了动,犹豫了一阵,最终以尽量平缓的语气说到:“八万年前,被我亲手封进水晶棺,送入巨野泽湖心的战神西乞,天界最后的凤凰神族——”
他停顿了一会儿,缓缓呼出一口气,似乎下来很大的决心,用指尖沾了茶水,在桌面上写下四个字。
桌面上分明写了四个字:姜氏无畏。
九方仪月的心瞬间狂跳起来,她听见巨大的心跳声堵住耳膜,像有人在耳边击鼓。
难怪,沉寂了八万年的凤仪铃,竟然苏醒了。也难怪,怪不得她说要认姜无畏当女儿,把烛侑吓得不行。这下她也吓得不行了。
不过让她更慌张的还有另一件事。
烛侑让战神西乞假死是为了什么,她不清楚,但如果他选择在这个节骨眼上让她回来,那天界必将大乱,所有神职都将全部清洗一遍,彻底改头换面。
“你......”她神色有些僵硬,一时间难以转换思维。
她想象不到,当年因为怕麻烦,被战事扰得疲惫不堪,身为龙族却将帝位拱手相让,自甘在敖岸山当人神的烛侑,竟然要亲手挑起战争,掀起腥风血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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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无畏醒过来,发现自己正站在云明殿的校场上。
天上黑云压城,萧瑟的寒风刮起遍地枯叶,连黑云也被刮得四下消散。原本大片嫩绿的草地和鲜花全部成了荒草,空气里弥散着一股硝烟的味道。
这里一个人也没有,放眼望去,一片荒凉。
风吹乱她的头发,衣摆在风中狂舞,连她自己也被吹得东倒西歪。
她六神无主地呼喊着云明殿里各位神仙的名号,边喊边寻找他们的身影。
“夫诸仙君——”
“云玑上神——”
“九方神君——”
没有一人回应。
天地间万籁俱静,她仿佛被关在一只巨大的牢笼里。她喘息着,脚下越跑越快,跌跌撞撞地闯进山顶最边上那座凉亭里。
猛一抬头,才发现,这里竟然有两个人。
一位天神般美丽的年轻女子坐在凉亭的长凳上,身着素净的长衫,面容憔悴地依靠着柱子。看上去哭过很多次,眼眶又红又肿,嘴唇发白,形容枯槁。双眼没有焦距地望向远处。
她旁边站着一个小男孩儿,约莫五六岁光景,神色哀伤地看着她。
神女呆坐在那里,仿佛忘却了时间,世间一切都无法引起她半分注意。
许久过后,她嘴唇动了动,声音满含痛苦,“他们都让我诞下更多子嗣,尽快养大成人,好在神族有难时,让他们生而赴死以生天下。”
“可有谁想过,他们是一条生命,是凤凰神族的族人。他们有七情六欲,也会留恋这世间种种。”
“凭什么因为凤凰以身祭火能复生天下,就枉顾他们的意愿,把他们当作工具。我呢,那我又算什么?”
她自嘲般发出一声嗤笑,“我只是那源源不断制造出工具利器的人偶......”
“人人都要我牺牲,何为牺牲?一群人站在自己利益的制高点上,要求他人为了私利献出一切,只因这私利成了众人共同的意志,便理所应当了么?”
“众生平等,岂不成了笑话。”
姜无畏在身后听着她悲恸的言语,一股深深的无力感突然袭来,浪潮一般的疲惫和空虚席卷她的意志。她听不明白,可她仿佛已成为众矢之的,众神苛责的目光,指摘的言语,几乎要将她推到在地。
她犹豫着开口,想安慰神女,有时候人间就是如此不公平。可开口时才发现,开口时才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慌乱不已,奋力地说话,甚至叫喊,四周都安静得出奇。
她跑到两人中间,冲他们挥手,他们好似没有看见她一般。伸手去握住神女的肩膀,手却从她身体里穿了过去。
她害怕地大声叫喊,双手捂住耳朵,一刻不停地往外跑。
周遭的景色飞速向身后移动,快到模糊看不清,她停下脚步,发觉自己站在演武台中心。
耳边忽然传出一声高亢的虎啸,一张遍布獠牙的血盆大口出现在她眼前,能一口将她咬碎。
“啊!!!”姜无畏大喊着从床榻上坐起身来,浑身的冷汗将她后背全部浸湿了。
她急喘着粗气,害怕地将自己抱紧,在角落里缩成一团。脑袋埋进臂弯里,压抑着内心,小声啜泣。
珀问的白虎真身给她带来了太大的精神冲击。她太渺小,太无力,外界任何的攻击她都无力阻拦。她不甘心再这样苟活下去。
身旁传来衣料摩擦的声音,她从胳膊里抬起头来,露出一双眼睛。屋内漆黑一片,只能借助窗外的月光勉强视物。
在她身旁的床榻上,躺着一个人。此人身材颀长,床榻在他身下显得局促。身着霜白色锦衣华服,衣摆曳地,衣襟染血。对方眼睑半阖,微微撑起上身看向她。想必是方才被她的叫声惊扰。
姜无畏看到这张脸,心头便惶恐难安,挤在墙角紧紧抱住膝头。这张脸的主人既残忍又无情,俊朗的人皮外表之下,藏着生性残暴的真身。
“做噩梦了?”不知是因为困倦,还是因为才发过狂身体还没恢复,他的声音有些哑。
听见他的声音,姜无畏浑身哆嗦了一下。她微微点了点头,怕他追问自己做了什么梦,又赶紧摇头。
“你很怕我。”他的声音很平静,对他来说这是没法否认的事实。只是这话听起来夹杂着一丝疲惫。
“不......”姜无畏怕惹恼他,想否认,却也知晓自己的行为实在明显,骗不了人。
珀问轻叹了一口气,抬手点燃两人中间那只高脚凳上的夜明珠,柔和的光映照着两人的脸庞,“昨日在你面前失仪了。”
姜无畏睁大眼睛看着他,呼吸放得很轻。风琰上神这是在向她道歉吗?
“如果你有什么想要的,我会尽力补偿你。”
珀问隔着夜明珠望向她,那目光好像翻过千山,涉过万河,只为了看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