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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5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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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登高艰难挤在公交车最后一排,几包臃肿的行李差点把他挤出窗子。从村子到广都,盛夏时节,一路上都是青绿的田园风光,王登高却没有心情赏景。
尽管靠着窗,他还是能闻到车上一阵阵刺鼻的气味,发酵的汽油味、人群挤出的汗水味、还有说不出从哪儿传来的腐腥味,无数种气味夹杂在一起,在公交车一晃一晃之间,径直撞进王登高胃里,撞得他胃里翻江倒海,酸液直淌。
不到一个小时车程,王登高觉得过了好几年似的。
眼看窗外的景色从麦田过度到河边联排五六层高楼,马上就要到广都城,本以为车里人会少一点儿,没想到更多人蜂拥上车,车里的空间被挤得像沙丁鱼罐头似的密不透风。
王登高难受得恨不得从窗子跳出去,可司机却一点儿不着急,车子开进城里街道,速度比在外面慢了不少,街边人走得都比这车快。
终于抵达丁字主街,王登高举着行李,艰难从人群里挤下车,他感觉自己都被挤得跟纸片一样薄。
双脚落地,王登高蹒跚两步,一屁股坐到街边大喘口气,胃里翻腾的感觉终于消下去。
“到广都了……”
他抬头虚着眼睛,在烈日下打量这座城市。
他现在在广都城主街丁字路的交叉口,这座城的城中心。往左看,是最繁华热闹的一条街道,往来人群,叮叮当当的三轮车、哐哧哐哧的公共汽车占满了整条街,往右看远一些,是城里最大的贸易市场,不远处工兵营里时不时传出洪亮的操练声,医院和广都小学也在那个方向。从他背后的分岔路口看去,则是沿河的贸易街,许多挑着扁担的人从那里走来,又有许多同样打扮的人从那里出来,那是下河坝,附近乡里人最喜爱的“赶场”处。
王登高揉了揉被阳光刺得微疼的眼睛,几年没来广都,他感觉这座城好像变大了一些,又好像没有他记忆中那么大。
不过丁字街的变化倒是挺大,他记得以前这里是一串拥挤不堪的平房,这会儿竟然变成了三五层高楼。
街边狭窄的巷子里,也有无数小贩推着三轮车摆出一排排货铺。
忽然,他余光瞟到街对面的一家杂货店,最外面的玻璃柜里摆着烟,一排一排,黄色的红色的白色的,王登高目光在上边停留片刻,犹豫着要不要买包烟——倒不是他想抽,他来城里找工作是拖了大院里一位表哥关系的,他总得给人带点儿什么。
烟多少钱?王登高没有概念,他搬着行李到街对面杂货铺问了一嘴,摸摸自己包里的那几个子儿,默默走开了。
王登高安安静静在烈日下等了好一会儿,他等的人终于来了。
那是一个穿着轻薄花衬衫的小年轻,二十出头,个子不高身影灵活,五官神态一看就是那种精明儿人,他一溜烟从人群翻涌的街对面挤过来,一巴掌拍在王登高肩膀上:
“山娃儿,这儿呢。没等太久吧?”
“五哥!”王登高一下露出笑,洁白的牙齿在阳光下泛着光,“没等,我才到呢。”
“这么多行李啊,哥帮你拿点儿?”
“没事儿没事儿,哥,我自己拿就行。”王登高看王五哥的眼神里透着真挚的崇拜,王五哥高中一毕业就到城里来闯,进了家贸易公司,当老板的助理呢!
王五哥在城里混了三五年,听说现在一个月能拿七八百的工资,高的时候还能上千!他才二十出头,就准备给家里盖新房了。
“跟我客气个什么,”王五哥从王登高手里抢过一包行李拎着,拍拍他的肩膀,“大院里其他人要不是去外地做活路,要不就是去蜀都城,只有你和我在广都这小地方,我还能不照顾你?诶,你怎么想着来广都的?”
“就……我以前在这里读过书。”王登高挠挠脑袋,微微低头。
“哦——那会儿啊。”王五哥回忆一会儿才想起,惋惜道,“三叔真是可惜了,差一点点就能转正,唉……不过人各有命嘛,登高你现在长大了,你这么个精明小伙,指定能赶出一番事业来。”
“我现在还什么都不懂,还得多多仰仗五哥。”王登高诚恳道,“五哥你才厉害,刚毕业就在广都城站稳脚跟,村里人都羡慕你。”
这些年,王五哥在生意场上什么油滑的话没说过没听过,王登高嘴里直白的夸奖算个什么,但这时王登高的语气神态实在是太过诚挚,反而夸得他心花怒放,飘飘然地呼口气:
“嗐,广都算什么城?也就是个小镇。我们那公司也是……哥给你说句实话,虽然说我们工资看着挺高,但不稳定啊!说不定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唉,待会儿带你去看看就知道了,你暂时没找住处吧?先和我挤宿舍,之后我帮你联系联系工作——我们公司规模小,不缺人,不过我有人脉,给你介绍到别处去,你一个这么壮实又精灵的大小伙子,还能找不到活干?”
王五哥一张嘴像机关炮似的叽里呱啦吐出一大串话,听得王登高晕乎乎地点头,他跟着王五哥拐进路边小巷,沿着黑乎乎的巷道七拐八拐走一小会儿,很快就被一栋同样黑乎乎的三层破旧小楼挡住去路。
“喏,这就是我们公司了。”王五哥一脚踢开楼道外的铁门,沿着逼仄楼梯带王登高上楼,“二楼是我们公司,就两个办公室,不过这会儿没人,大家都在外面跑业务,三楼是宿舍,你跟我挤一间先。”
拐到二楼时,王登高看见楼梯间贴着的指示牌,白底红字,写着:“李广贸易有限公司”,他怔怔地多看了两眼,惹得王五哥一阵笑:
“怎么?你以为所有公司都有自己的厂子,都在气派的高楼里啊?我告诉你,我们公司好歹有独立办公室和宿舍,别的好多小公司连办公室都要和别人挤在一起!”
穿过三楼阴湿的走廊就到了宿舍,一间黑黢黢的小房子,一张桌子,一个看起来已经在发霉的木柜,一张嘎吱响的双人上下床,还有被王五哥堆得到处都是的生活垃圾。
王登高很有眼力见地放下行李就开始收拾,王五哥也不拦他,往床上一坐,大咧咧地继续介绍:“厕所在右边走廊尽头,厨房在左边尽头,都是大家公用的,隔壁住的是——唉算了,你在这儿也住不了几天,懒得和你说那么详细,咱直接说正事儿吧,山娃,你想找个啥工作?”
不等王登高回答,王五哥就自顾自地接着说:“我这儿呢有两个渠道,看你选哪个吧,第一个是文职,说文职也不太恰当,反正就那个意思,干销售的,在隔壁糖酒公司上班。山娃你是初中毕业,你爸又那么有文化,你应该干得懂销售,是吧?”
“第二个渠道呢,就是干活路,广都城北郊那一带在修大型贸易公司,那公司的洛老板和我老板认识,一起喝酒的时候叫上我了呢,不过我也没那能耐和人家大老板称兄道弟,我就结识了他们工地的小工头,你要是想去做体力活,我把你介绍给他。你这身板,干体力准没问题。”
“怎么样,两条路,一个文一个武,选哪条?”王五哥靠在床边,松弛地摊开手。
王登高放下手里的收拾活儿,认认真真地听王五哥说完,在心里认真分析一阵。销售两个字听上去高端,说白了就是卖东西,他前两年放假跟着父亲赶集卖编织品,也算是有点经验,能做是肯定能做的。至于去工地?就像五哥说的那样,他一个大小伙子还怕没力气?
王登高仔细衡量一番,最后看着王五哥的眼睛,无比真挚地问:“哥,哪个赚得多?一个月最好能……”
他顿了顿,小心翼翼地憋出一个数:“五百元可以吗?”
他爸一个月工资不到三百,再加上残疾补贴和卖编织品的钱,只能勉勉强强养活他们一家,如果他一月能挣五百,那他们家就彻底脱贫,至少能让妹妹吃穿不愁,未来读初高中的钱也能给她攒上。
不过王登高心里也知道,自己刚进城工作,能讨到活干就不错了,一来就想要高工资完全是痴心妄想,所以他的声音非常弱,说话时喉咙轻微颤抖,和蚊蝇一样。
可他又必须问出来,一个人出门在外,他得学会厚着脸皮去争去讨。王五哥是他唯一认识的在广都城里混出头的人,他必须得厚着脸皮贴上去。
“哈?”王五哥挑眉笑一声,下意识想出言讽刺,问工资没问题,哪儿有一上来就开口想要五百的?但看着王登高这期冀的表情,再想想他家的情况,讽刺的话最终没说出口,王五哥沉下声,正儿八经和王登高分析:
“做文职相对轻松,你去当销售呢,刚开始底薪肯定不高的,毕竟咱就小公司,底薪百来元顶天了,以后你干起来才挣钱,说不定一单提成就大几百,只是……干不干得起来这事儿,谁说得准呢?别用那眼神看我,我还不是一样的?我这工资都是慢慢熬出来的,而且你别看我是老板助理,说白了还不是要干销售的活儿,我们公司就那几个人,我跟着老板到处跑,别说销售了,秘书要干的事儿,端茶倒水我一样不落都得干,还有记账,我们公司请不起财务,账是我和外包会计一起记的,那些报税啊财务问题啊,我不敢说精通,但的确学了个七七八八,还考了证。当初老板还不是看我高中毕业,有文化还懂数学,才痛快地招了我,山娃你……唉,我不是说初中毕业没文化,只是的确,在那些老板眼里面,你就是起点比较低的,你明白吧?”
王登高沉默地点点头。
“嗐。”王五哥叹口气,“我们公司的确不缺人,但你要是高中毕业,我还能死皮赖脸地在我们老板面前磨一下。反正想做文职呢,你就得慢慢熬,说不定熬着熬着就有出头的那天。也怪我混得没那么好,没法把啥都给你安排妥当。”
“没有的事儿,五哥你能帮我介绍,我已经很感激了。”王登高急忙道。
“都是一个院里的兄弟,说这些。”王五哥吐口气,继续说,“再说去工地吧,这日子是辛苦,但最开始一两年里,你能拿到手的肯定比文职多,毕竟是卖命的活儿,一个月不说五百,但四百没问题。你要能在工地学着技术,以后自己出去单干,也不是没有上升空间。我认识的那工头队伍里就有一贴瓷砖的师傅,现在一个人在外面到处跑,去人家家里贴瓷砖,一次赚好几十呢!”
“说到底儿我能介绍的就这两条路,你选哪条?要么你都不选,自己去外面闯闯看,反正我这儿让你住着,你啥时候找到工作了,啥时候再搬走。”
“哥,我去工地。”这一回,王登高毫不犹豫,家里还欠着钱,他没那么多时间去熬,也没那精力自己去瞎闯,他只想尽快把钱握在手里。
“行。”王五哥起身拍拍他的肩膀,“年轻人肯吃苦是对的。”
王五哥明明也才二十出头,说这话的语气却老道得像个长辈。王登高默然地回想,在他的印象中,几年前和五哥见面时,五哥还是一个文质彬彬戴着眼镜的学生,在城里历练几年,那身青雉的学生气就退得一干二净,变得干练又可靠。
那么几年后的自己呢?那时候的自己,是不是也可以和现在的五哥一个样?王登高心里倏地生出对未来无限的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