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饲鬼》猪油蒙面

26、番外一

　　沈三桑也曾年轻过的。

　　很多年前，他初入仕途，满身清高傲气，自以为天下之事无可不为。

　　他在朝堂上敢说敢言，无所畏惧，因此得罪了不少人。他又不屑于结党营私，总是一人孤零零立于朝堂大殿之中。周围暗潮涌动，他却一脸无所谓。

　　他不担心，但宋梨却不同，宋梨总是托着腮，一脸担忧地看着他：“喂，沈三桑。”

　　沈三桑眼皮一掀：“怎么？”

　　宋梨长长的叹了口气，很认真地对他道：“你这样做，是要吃苦的。”

　　沈三桑冷哼一声：“我不是你那谗言媚君的哥哥。”

　　“唉，唉唉唉！”宋梨不乐意了，“我哥哥怎么了？我哥哥……”

　　她顿了一下，后面的话没有说下去。

　　她的哥哥是个好哥哥，双亲早亡，哥哥一手将她带大，同时还要不分心忙着朝堂上的事，可谓辛劳无比。待她慢慢长大，她宋家也终于在哥哥的扶持下有了一席之地，这时哥哥告诉她，朝堂上的风起云涌，她仍旧半分都不必担忧，她只需无忧无虑的读书，弹琴，作画，找个自己喜欢的人，就够了。

　　她懂得当日宋家败落，他兄妹二人被肆意践踏时，哥哥是何种心情，所以她也懂得这些年哥哥的辛苦，懂得这些年哥哥为何要这样做。

　　可是，沈三桑说的不错，哥哥确实算不上是个好臣子。

　　宋梨沉默下来，不说话了。

　　沈三桑见她这样，便一挥袖子离开。

　　第一次说赢了宋梨，可是他心里却无半点胜利的喜悦，走了两步，他又拍拍脑袋，懊悔地长长叹口气，然后，偷偷地返了回去。

　　他看到宋梨抬起手抹了把脸，心中顿时一怔然。

　　他们自小相识，宋梨总是一脸盈盈的笑意，灿烂的不像话，他几时见她哭过？僵在原地，他几乎有些手足无措了。

　　僵了些许时候，他把自己的帕子掏出来，绾个结，悄悄丢在了宋梨身边。

　　然后他做贼心虚似的，快速离开了。

　　拾起帕子，宋梨怔了一怔，抬头向周围望了一圈，可是却已看不到任何人影。

　　她用帕子擦了擦脸，忽然又破涕而笑了：“傻子沈三桑！”

　　宋家到底是出了事。
　　年少时受尽欺凌，便想再也不受别人的欺负，可伴君如伴虎，宋引到底是没能力维持一世的花团锦簇，烈火烹油。

　　宋家一夜破落，宋梨在皇宫大门外跪了三日，只求皇帝放哥哥一条生路。
　　其他的，他们什么都不要了。

　　第三日晚，下起了大雨。

　　沈三桑下了朝，急急忙忙撑着伞过来时，就看到宋梨单薄的身子淋在雨中，滂沱的大雨豆一样的落下来，鞭子一样的打在她身上，可她仍高高地抬着头望着皇宫，像是风雨飘摇中一杆细小却又不肯折断的竹。

　　听到身后脚步声响起，宋梨微微抬头侧目，待看清了来人是沈三桑，她苦涩一笑，像以往一样叫他：“喂，沈三桑。”

　　她说：“我真的要没有哥哥了。”

　　沈三桑沉默着，一时无言。

　　他握着伞的手紧了紧，然后，他丢开了伞，也跪了下来。

　　不是为了求皇帝开恩，处决宋引的圣旨今日已经下了，君无戏言，谁都无力回天。

　　他跪着，只是想陪陪她，对她说一句。
　　别怕，你还有我。

　　三年丧期过，沈三桑上门求娶宋梨。

　　朝中议论纷纷，说是他沈三桑如今竟要明目张胆地娶一个罪臣的妹妹，他到底有没有将皇帝放在眼里。

　　沈三桑却像是以前一样，无论他人如何敌对诋毁，他都不为所动，只是平静地站出来，向皇帝解释这件事，告诉皇帝李虞，他没有半点对圣上不敬的意思，他只是想照顾她。

　　皇座之上，九五之尊眯了眯眼，打量了他一会，最后慢悠悠道：“朕信沈卿所说，你去吧。”

　　凤冠霞帔，十里红妆，别人有的，宋梨一样也没少。

　　只是新娘子本人却哭花了脸，哭红了眼：“喂！沈三桑，我根本不……”

　　“你值得。”沈三桑握住她的手，轻声却又笃定道，“身正不怕影子斜，我在朝中所作所为，问心无愧。你是罪臣的妹妹，你不是罪臣的妹妹，于我而言，又有什么要紧？”

　　婚后，看着他在朝中直言不讳，锐气无边，宋梨仍旧会和以前一样，眉宇之中流露出忧愁来：“喂，沈三桑，你还是……”

　　他知道她要说什么，也知道她是在担心他，但他微微一笑，握住她的手，并不以为意：“为人臣者，若是不敢说敢言，若是不真心实意地为江山社稷考虑，那我来这里又是为何？”

　　她知他说的有理，可是，她还是会忧心。

　　不是每个皇帝都喜欢听逆耳忠言，也不是每个朝中大臣都将如他一般清高傲气，不爱俗物。

　　三年后，景州一案，沈三桑入了狱。

　　起因是景州遭遇了涝灾，此事上报到朝廷，皇上开恩，立马下发救济粮和银钱。

　　但次日上朝路上，沈三桑的轿辇却被一个衣着破烂，面黄肌瘦的人拦住。他长跪不起，颤抖着手呈上了一封血书：“大人！求大人救救我一家老小！景州官员结党营私，朝廷的救济粮到不了百姓的手里，大家伙已经没有退路了啊大人！求求大人了！求求大人了！”

　　血书上，有着密密麻麻的、无数个人的血手印。

　　沈三桑眉心一跳：“停车。”

　　赶车的是沈府的小厮阿福，阿福心中也不愿自家大人惹事上身，犹豫着道：“大人，快要来不及上朝了，要不我们还是先走吧……”

　　沈三桑顿了一顿，冷哼一声，一掀帘子，从窗口跳了下去。

　　阿福一怔，眼见着大人将地上那人扶了起来，开始问话了。他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想了想，驾车返回，将这件事告诉了夫人。

　　听了这件事，宋梨怔了几怔，低头看了看自己高高隆起的大肚子，慢慢地坐下来。

　　许久，她问阿福：“那人，是什么个模样？”

　　阿福回忆着答道：“孱弱得很，眼神绝望，脸上浮肿，想来确实是好多天没吃饭了。”

　　宋梨闭了闭眼，无奈一笑：“让他去吧。这桩事，他若是不管，那也便不是他了。”

　　阿福瞧着夫人的大肚子，叹了口气。他知道自家大人清高自傲，刚正不阿，他虽没读过多少书，可他心眼里是喜欢大人这样的人的。
　　但是他也明白几分夫人所说的，大人这样，太容易惹事了。

　　“没事的，阿福。”宋梨也察觉到阿福的落寞，摸了摸肚子，道：“这桩事，若是我们一力阻挠不让他去做，那想来，我们也对不起自己的心。”

　　沈三桑入境景州，这才发现，景州境内确实已民不聊生。

　　朝廷用来救济的钱粮，从上层到下层，各级官员层层剥削，榨足了油水。分到百姓手里的，不过一个因搁置太久不发放而起霉了的馒头。不只是此时，平日里，景州也是这样的黑暗光景。

　　百姓受尽欺压，被迫交着高额的土地税与商税，却又因惧怕各级官员势力，不得不忍气吞声。

　　而此次涝灾，百姓终于被压迫到再无退路。
　　既退无可退，那便有人站了出来，拼死一搏。

　　沈三桑握紧拳，眼眶微红，他开始一手收集罪证，只待将这些上报朝廷，还景州百姓一个公道。

　　然而当天夜间，有一人来造访了他。

　　是景州刺史。

　　摇曳的烛火下，刺史的影子被拉的细长，他悠悠饮了一口茶，道：“沈大人何必这么着急呢？”

　　沈三桑冷笑一声：“何必着急，刺史大人难道不知道沈某为何着急？”

　　“难道大人以为景州之事，只是景州官员一力所为么？”刺史丝毫不慌，微微一笑，伸出两根手指摇了摇，道，“傅太尉，齐侍中，从景州百姓身上收取来的银钱，也都是进过他们的腰包的。”

　　沈三桑怔了怔，这两人，是在朝中有头有脸，有权有势的人物。

　　“还有，吏户礼兵刑工六部之中，也有不少人得过其中的好处。沈大人此次若是执意向皇上告发，恐怕和你作对的，就不止我这一个小小景州中的官员了。”

　　沈三桑何其聪明，他已懂得了。

　　景州官员贪污枉法一事牵涉众多，就像是一棵盘根错节的大树。他若是想管，就必须凭借一人之力，将这根基深厚的大树连根拔起。一旦他拔不起来，便会遭到反噬，大树的根节会将他牢牢捆起来，难以脱身。

　　“沈某知道了。”沉默片刻，沈三桑轻声道，“刺史大人请回吧。”

　　刺史微微一笑，露出了然的微笑，离开。

　　即日，沈三桑离开景州。

　　他回皇城的第一件事，便是将搜集来的证据呈于皇帝：“臣所言句句属实，还请陛下务必明察，还景州百姓一个公道！”

　　他试图拔起的，果然是一棵有权有势大树。他本以为自己清清白白，无所破绽，但是几日之后，他还是被安上了莫须有的罪名，说是景州一案，其实他才是剥削百姓的主谋，只不过分赃不成，气急败坏反咬一口。

　　他极力辩驳，却不知何时，一张白字黑字的证据呈到了皇帝面前。

　　上面竟真的是他的笔迹！

　　这伙人果真是丧心病狂。

　　他极力向皇帝解释自己的清白，可他敬畏深信的皇帝李虞却抬手扶额，冷冷看着他：“沈卿，朕对你，可真是失望啊。”

　　牢狱之灾猝然而来。
　　快的连他都没反应过来这一切。

　　而牢狱之外，宋梨开始奔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