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姨婆 ...
-
那当然是完全没有说过，或者说陈三从来就没有从这老太婆嘴里听到过什么希望请求之事。
祝芳芳今年八十出头，古怪、难以接近是陈三对她的全部印象。祝芳芳甚至不需要陈三去看望她，几年前陈三一个月还去探望几回，有时间一周去一次，水果鲜花一并带着，结果任由陈三怎么起话题祝芳芳都一言不发，连敷衍都没有。
常见的情景是：陈三一人唱独角戏，祝芳芳根本不看他，或躺在摇椅欣赏窗边的小花，或自顾自地收拾房间，他说话的时候收音机放得噔噔响，直接把他当空气。
一次两次还好，陈三也说不清自己是不是还抱了点打探这位神秘姨婆情报的想法，但时间一长，陈三便被她油盐不进的态度气得冒烟。
如果不是养护院每年提供的体检报告比陈三的还健康，陈三高低觉得这老太太有什么心理疾病。
气归气，陈三还是坚持了两三年时不时去热脸贴冷屁股的看望，不知道是一股什么动力支撑着他；这几年自己想要脱离势力掌控，陈三便也不再去。祝芳芳去住养护院用的全是自己的储蓄，也不用自己这个名义上的亲属帮衬什么。
当年，祝芳芳刚住进同心养护院的时候他在读夜校，等知道自己这个明面上唯一在外还活着的亲人去养护院还惊慌了一下，不过没多久就被红姐他们养身体之类的说辞给说服了，现在想想全是破绽。
只是这么多年老太婆在那里装得像真养生的老太太，每天散步种花，陈三忙东忙西，也渐渐忘了这颗定时炸弹。
至于红姐时不时提起祝芳芳，他默认是红姐以前受姨婆恩惠才帮忙提点自己，而老太太本人压根儿就没想起来有自己这号人，更不可能像个真正的长辈给他生活工作提建议。
小超市的产权在祝芳芳名字底下，陈三过去几年还感谢过祝芳芳给自己这么个偷闲的好去处，后来时间一长，陈三怀疑自己是免费雇来给她看大门的，让这老太婆可以放手悠闲游乐。
总共算起来，祝芳芳在同心养护院已经住了接近五年，在现在这个节骨眼上不管是检查身体，还是出院的行为，都十分反常。
况且，超市被砸和姨婆出院，两处事儿里里外外都刻满了祝芳芳的名字，怎么可能没什么联系。
姨婆为人老派，没有时新的电子设备，手机什么的一概不用。陈三有理由怀疑她是演这一出来主动引自己来见她，但为什么要如此大费周章？陈三虽然有些年月没看姨婆了，但两人关系不至于到水火不容的程度，同心养护院二十四小时有人值班，经由院方的电话来联系他完全不成问题，只要一个电话，陈三就不可能不见她。
绕了一大圈再由院方电话通知，陈三摸不准祝芳芳的意思。
同心人员混杂，姨婆是在躲着谁？
光这几天的事一件接着一件，陈三不想猜测事事皆人为也要化身阴谋论专家了。祝芳芳在他面前一向表现得与世无争，他曾经向红姐打听姨婆的事，红姐也只是语焉不详地告诉他自己在差点流落成大山遗尸的时候救了一众姐妹的性命，大家做生意发达之后，感激姨婆，时常与她来往，渐渐就成了互相扶持、能讲讲心里话的姐妹团。
真真假假，人人都是编故事的好手，陈三懒得再猜了。
一段时间没来，陈三不知道祝芳芳的房间还是不是原来那个，前台护士小姐听他问路倒是热心解答，许是看惯了有钱老头老太常年无人问津，没露出什么嫌弃的神色。
陈三找到祝芳芳的房间，行李箱已被收拾妥当放在一边，老太太站在窗户边浇花。
“姨婆。”陈三率先开口，老太太和一年多前的态度一样，像是什么都没听见。
“姨婆！”陈三提高了音量，假装以为祝芳芳耳朵不好，故意大声道，“早上烟巷的小超市被砸了，您有什么头绪吗？”
老太太慢条斯理地放下浇花壶，拿边上的抹布擦手。
“你急什么？急他们会把超市后头你外婆的骨灰盒砸了？急许文夺隔天就来江河市给你木仓毙了？还是急你那个在赌场给人卖命的亲爹回来找你？我都没急，你急什么。”
陈三从未听过姨婆一口气说这样长的话，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
看来自己觉得她年老精神不正常错误判断，老太太精神好着呢。祝芳芳的话虽难听，但陈三难听的话听得多了，免疫力超群，而且她大有与陈三促膝长谈的样子，比起这点不中听的话显然能让老太太开口才是最重要的事。
“姨婆说得对，所以我们应该怎么做？”陈三老实道。
祝芳芳又不说话了，盯着那盆养得蔫头蔫脑的花半晌，突然伸手把花拔了出来，再把塑料花盆底下的盖子打开，沿着土的边缘摸到了一张照片。
照片用亚克力板包装，外面还裹着保鲜膜类似的东西，表面看上去竟然没有一点磨损。
陈三毫不客气地凑上前看。
照片上印着两个年轻的女孩，老照片的像素不高，色彩微微失真。只见里头个高的臭着脸，个矮的笑得灿烂，垫着脚用胳膊搂高个儿的肩膀，陈三没第一时间认出照片里的人，不过他已经察觉到了什么。
“你再笨也能猜到这是谁。”祝芳芳把照片递给陈三，“烟巷以前也不是烟巷，这边几十年前原本是个小村落，隔条河的乌海才是城市，江河市也不叫江河市，这里没有名字，只是由几个零散的小村落组成的区域。”
谁能想到以前感觉难以跨越的湍急河流，桥一建，几座小村庄就摇身一变成了江河市，中间发生种种无人知晓，而如今乌海就像只巨大的吞鲸，无节制地向外扩张，江河市又成了香饽饽。
“你外婆以前家就住在烟巷，小超市的位置，她对那地方又爱又恨的，我自作主张带她回家，不知道她会不会恨我。”祝芳芳充满情绪的表达令陈三心惊，让他有种不详的预感，“以前村里封闭得很，我一个人只是呼吸都招闲言碎语。你外婆说我一开口就没了读书人的架子，村里人嘴巴闲，挡不住；我说不悍点只能任人揉捏，被人欺负，你外婆不信，硬去喜欢那些文静人……”
祝芳芳和陈三认识中的模样全然不同，她絮絮叨叨讲了许多和外婆的事，大多数都在讲外婆，她和外婆不是亲生姊妹，姨婆不愿谈起自己似的刻意隐去了自己的身世，只谈外婆。
谈到外婆遇人不淑，谈外婆和她联手制造的外公“意外死亡”，谈陈三同样遇人不淑的母亲。
末了，祝芳芳还斜了陈三一眼：“你倒是她们谁也不像，你像你爹。”
陈三欲狡辩几句，祝芳芳直接打断道：“我多半没什么时间了，不管是啥病拖这么久了估计都没多少日子了。许文夺他现在装大肚不直接弄死我了，老东西跟我差不多年纪，做得好像信教又礼佛，实际上就是个没文化、自私还想长命百岁的无赖。”
听到许文夺这三个字，陈三的耳朵好像瞬间嗡鸣了一声，他还没想到怎么问更多，祝芳芳提起行李箱作势往外走，全然不在意外孙得到消息之后无措的样子。
憋着不说话太久了，祝芳芳如今像是终于能把自己完全释放，放开嗓门大声嚷嚷，仿佛故意说给外面的人听：“哈哈，哪有死人管的到身后事，封建皇帝的江山还一不小心就被改姓，他许文夺他以为自己是皇帝，结果他死的时候只会啥也不剩，而我死了还能去找你外婆。”
“你等会儿和我一起出院，叫洪红来陪我去做检查。你就不用去了。”
洪红就是红姐的大名。陈三听到了太多不该听的，他立马反应过来：“姨婆，你……你身体没事吧？这么多年的体检都没问题的。”
那句“你是不是为了我”还是没说出口。
他知道如果说许文夺真想对姨婆动手，体检单就是张废纸。只是陈三现在脑子空白，陈三不敢想这两人早就认识的话，自己这几年的安稳是怎么来的。他抱了一丝侥幸，话就脱口而出。
祝芳芳显然认为陈三说了句废话：“你以前说什么屁话我不管，之后就别说了。不过我猜你这几年不爱来，也是过了想要和人分享的年纪了。”
陈三脸红。三年时间里风雨无阻坚持探望祝芳芳，每次都是陈三一个人说话，祝芳芳不理会，陈三就只能无聊到把每周的饮食作息、上课内容、以及种种生活中无关痛痒的小事倒豆子似的乱讲一通，以免冷场，陈三无法否认自己内心是在期待这个姨婆能有所回应的，就算只是点头敷衍也行。
然而祝芳芳从不回复，但也不阻止，因此陈三每周看望的那几个小时被他当成了摆烂时间，像倒垃圾似的说上学累工作累应酬累，祝芳芳在屋子里该干嘛干嘛。两人维持这样古怪的联系已有了默契，如今陈三才意识到，祝芳芳可能不是讨厌他，只是迫于某种限制，才与他保持距离。
祝芳芳一看就知道陈三在想什么，她毫不客气地打破陈三的幻想：“别想太多，给你好脸色只是因为你是你外婆的外孙，你妈妈的儿子，仅此而已。”
两人并肩走出养护院。陈三殷勤地想去帮祝芳芳拿行李，被她一巴掌挥开，八十岁老人的手劲还大得吓人，陈三只好老老实实给红姐打了个电话，约好和红姐直接在医院门口见面，他和姨婆打车去会合。
排坐在车的后座，陈三以为今天估计不能再祝芳芳嘴里听到什么的时候，祝芳芳开口道：“我要是没了，那老东西还活着的话，我不高兴。我都这把岁数了我跟他客气什么，我不高兴就要他也不高兴，谁也别好过。我准备过些日子去乌海，你就别跟着了，去了也是累赘。”
“话说你这么多年跟着许文夺干事情，怎么就没学一招半式的？”祝芳芳撇嘴，“你这几年都干了什么，能学武的好年纪都耗过了。好歹掏干这老家伙的利用价值吧。”
“姨婆，哪里的事啊。”陈三这会儿也不怕车内有监控监听了，好像小孩在外被欺负突然看到自家大人来了，心里顿时有了底气，“没天分就是没天分，当个普通人蛮好的。”
祝芳芳没搭腔，眼睛深深地看着陈三，只瞧见陈三神色认真，似真的一点遗憾没有，忽然道：“我说错了，你不像你爹。”
“陈三，你要记住你今天说的话，你说你要当个普通人。”祝芳芳语气严肃，“超市砸了没事，店还能再开；局被人识破了没事，计划可以再改。你想清楚你自己想过的日子。”
“姨婆没那么大能量，实话实说，我估计还是会死在许文夺前头，他这人本事不大，生命力最为旺盛，这么几十年来居然都没被人仇杀，次次化险为夷，真是不可思议。哎，总之你想做的事情就做吧，虽然姨婆也想祝愿你活到和我差不多的年纪，但看你的样子小小年纪忧思这么重，让红姐给你递话了也不听，到处惹事，等把人全得罪光了，活到四五十都够呛。”
估计在您修行闭口禅之前得罪的人比我多得多，陈三暗暗腹诽。
“超市给你了，手续上我已经把店面转给洪红了，之后就是你的了。烟巷里还剩几户人家，没多大交情，你顾得上就看看，顾不上也让这批人自求多福吧。”
“我要是没了，骨灰最好能和你外婆的放一起；要是超市没了，我本人的骨灰也不知道散哪了，你就把你外婆的骨灰和你妈一起葬公墓吧。”
“陈三，之前从来不理你，亏你还耐得住性子，姨婆欠你的。”车没多久就到了体检医院门口，红姐已经在门口等着了，祝芳芳忽然转头朝自己这个便宜外孙笑了笑，“我祝芳芳不爱欠别人的，之后找不到我的时候红姐找红姐就是了，就当还你的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