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城浪子》学历可查

14、【番外】第一章 酒醉

　　啊！那是一望无际的玉米田啊，夏夜的闷热，让求偶的虫鸣都支支吾吾。没有月亮，灰蒙蒙的天。绿海里一辆红车从田中村道急匆匆驶过来，鞭炮声响起，打破小山村的平静，中式婚礼，欢天喜地。戴着蝴蝶纱头盖的新娘子娇羞地把玉手伸出车外，非要新郎拉她出来。而我是伴郎，伴郎总是多余的。
　　我笑着把捧花递了上去说道【浩然，恭喜你啊。】
　　他意外的眯着眼，眼睛笑成月牙，露出好看的虎牙。【好兄弟，你的祝福比谁都重！】说完给我一个拥抱。
　　熟悉的气息涌来，他却越抱越紧，我无奈地轻轻拍了拍他的背。今夜他才是主角，他被众星拱月般的簇拥着，像一个正在加冕的国王，而一个国王，注定会有一个王后。
　　喜宴一桌桌，灌酒一阵阵。我喝着黄土地里的土酿，度数不高，却一阵阵晕眩涌来，仿佛头埋进酒缸般昏昏沉沉。我是该醉，清醒时为他高兴，又为他难过，而醉了就能难得糊涂。因为他结婚了，新娘不是我。
　　直到一对新人挨桌敬酒轮到我这儿，他举起酒杯执意要和我碰喝一杯，我看着衣服上的大红囍字和鸳鸯越来越近，仿佛撞着我来，天昏地暗中眼睛一黑，终于吐了出来，像一个生产完的孕妇，排出身体内的不适，然后晕眩在地。
　　黑暗中我想起，那年高考完了，他笑着问我【你要去哪里上大学啊？】我趴在栏杆上，看着悠悠白云，抿嘴笑着说【去个远点的省会，我喜欢大城市，江城太小了，呆的忒没意思。】
　　他从后面抱住我，呼吸贴着我耳朵说【你去哪我就去哪，跟定你了，别想赖下我。】
　　那个夏日，天气炎热到车盖能煎蛋，火炉城市，名不虚传。他带着我，穿着几百一天借来的古装衣服，一起在影视基地的仿古小镇里闲逛。我穿着一身红色喜服，他穿着一身侠客衣，手牵着手，丝毫不顾及周围人异样的目光。一起在月老庙里插香点灯跪拜月老，仿佛夫妻拜天地般，他哈哈大笑说【从此你就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了。】
　　我轻踢他裆，笑骂【你要逆天了！老子才是你老公，快喊老公。】
　　追逐打闹，疯疯癫癫，谁知那却已是毕生难得的片刻愉快。
　　我和他，不说青梅竹马，至少从小便相识。同一个村子长大，不过我父亲早年投机倒把赚钱进了城，于是我从小便在城市上学，在市中心长大。他在农村里长大，在泥巴地里边上学边干活。他刻苦又聪明，从农村小学和初中中脱颖而出，中考被市里的百强高中录取，当时村里挂了横幅庆祝，他父亲开席请全村吃饭，笑的张不开眼。而我在市里重点初中也只是勉强中等，最后靠家里的关系和一大笔借读费，和他在了一个高中。
　　一个班上，我特意选了他的旁边座位坐。他英语不好，总是学不好，又内向羞涩，因此在班上排名不高，甚至和我差不多。而他又土里土气，一身衣服很久不换，不敢和稍微穿着时尚的姑娘说话，和班上西式做派的“精英阶层”格格不入，甚至被孤立，只有我能和他说上几句话。就仿佛这班上有很多座高高的城堡，冰冷而高傲，他难以融进。而我是他孤独的岛上唯一的客人，他有什么话都会和我说，那是一种被信任的感觉。他说【你是我一辈子最好的兄弟，最好的朋友！】【以后也要一起结婚。】
　　我噗嗤一笑【谁要和你结婚啊！】
　　他红着脸急着说【我说是同日一起和各自的新娘子结婚。】
　　我说【那也不行，各娶各的，不然怎么收你们家的份子钱。而且你要来做我的伴郎！】
　　【伴郎？那是啥？】他不解，我让他自己问他妈，他生气了，用手指弹我额头。
　　额头被冰袋子的冰凉惊醒，睁开眼发现已经躺在他家西厢房的沙发上了，身上铺着绣着紫葡萄、金桔、红石榴的薄毯，都是多子多福的好寓意。门外一阵热闹，是一群孩子在闹新房，讨着要枣、花生和桂圆。门口一阵烟飘过，我起身发现原来是他的父亲在门口角落蹲着抽烟，他看我醒来，递给我一根，我借他的火也点了一根。我向来注重健康，最不爱抽烟，也讨厌二手烟，但今天罕见地想试试。一阵热浪在嘴巴和肺里里倒腾，吐出一口仙气，飘飘欲仙。
　　我打趣着说【叔叔，今天可是大喜的日子啊，怎么不进去陪客，倒杵这儿抽冷烟。】
　　叔叔吐口烟眯着眼说【人老了，一个人倒也清净，这么多年，看着浩然长大，娶妻生子，老头子心里这滋味…】他捶了下心口【就算立刻死了也算值了，一辈子算是圆满了，心里的大石头落地了。】
　　我宽慰道【您就等着含饴弄孙吧，浩然和小敏还要伺候您一辈子呢。】
　　叔叔撇了我一眼说【他们是个孝顺的，你呢，你也不小了，从小看你小子就不安分，赶紧也别挑了，找一个让你妈定定心。】
　　我苦笑，苦涩的像现磨的手冲咖啡，一瞬间想把自己和盘托出，但话到嘴边却锁着跑不出。只能吐两颗字【快了。】
　　叔叔看着黑色无星的夜空，语气惆怅回忆道【这人啊，一转眼一辈子就过去了，当年俺和你婶子生了四个才等到浩然，俺都三十多了，耕了一辈子地，地里却只开花不结果。一直来丫头片子，快四十了才等来一小子，可把俺开心坏了，总算能对列祖列宗有交代了，那一年俺和你婶躲进大山里吃了一年包谷粉子才生下来他。却又得发愁啊，超生罚地家里就一板凳，每天野菜泡稀饭，干活也没力气，不过总算熬过来。】
　　我听着乡野里的蛙鸣，想起高密乡的蛙，想起他唯一的儿子却成了最难传宗接代的那类人，沉思问自己这算不算是一种因果呢。
　　叔叔吐着烟，慢慢说【那一年浩然才六岁，他身上烧得滚烫，冬天雪厚地没腿，我拖着牛车赶了快十公里才到镇上诊所，医生说他差点活不下来，医院里都说能活下来是个奇迹啊。】
　　叔叔自言自语【我知道这个婚他不想结，他娶的也不是他满意的，但老头子我必须要逼他一把啊，年近三十不结婚，我做爸的会被人背后指指点点戳脊梁骨的！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是中国人自古以来最大的传统美德。】
　　我内心翻了白眼，我向来最讨厌这种老古董，面上还是开玩笑口吻争辩【叔叔，这都新社会了，现在不讲这些封建糟粕了，都讲自由啦，想怎么活都行。】
　　叔叔朝地上啐了口痰道【不娶媳妇没有一个娃，一辈子奔波为了谁，老了却没人葬，那才是可怜，是憨逼！】
　　我也只能附和着，但话不投机半句多。
　　叔叔起身，没头没尾问了我一句【你也会祝福他们的，对吧，智娃儿。】
　　我下意识想问祝福谁，想也没想张口就说【当然。】但一刹那突然明白了什么，想再开口，叔叔甩掉烟头踩了踩，摆摆手示意我不用送。
　　我看着他的背影，想起李安的喜宴里父亲过机场时，那个背影，被灯拉的长长的，却又如此落寞与沉重。
　　抬眼夜空下，一片望不到边的黄土地。黄土地里种下庄稼粮食，地上的人种了一辈子，吃了一辈子。神话说人是女娲用泥水造的，确实，泥土一样的人，吃着泥土，又埋在地里化为泥土。轮回不止，生生不息，这是一种永恒的宿命，传承在这片土地上每一个人的血液里，让人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