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魂》瑶台鹤

2、叶霜

　　叶霜是在大婚前夕，从玄界赶回人间的。

　　起因是养大他的老头怒气冲冲地找上他，问他有多久没回过人间了。

　　彼时的叶霜埋首在案牍之中，朱笔赤红，在藤纸上写下一个又一个人名，生杀予夺。闻言，他只淡淡敷衍，“两年零九个月。”

　　老头暴跳如雷，“两年零九个月？！叶霜！你就是这么敷衍我的？！我叫你以叶家庶子的身份在人间呆满百年，你就捏个傀儡摆那儿就完事儿！！臭小子，你师父我还没死呢！”

　　“不然呢？”叶霜反问，“那我应该做什么？”

　　老头：“……”

　　老头更气了。

　　他开始阴阳怪气：“那少司主，您知道您的傀儡现在是什么情况吗？”

　　叶霜：“？”

　　老头一看他的反应，就知道这臭小子是准备让傀儡自生自灭、撒手不管了。

　　肯定没想到叶家能整这死出。

　　他幸灾乐祸，“人间有句老话，‘生恩不如养恩大’。叶霜啊，老头我含辛茹苦的将你养大，怎么着也算你半个爹吧？既然算半个爹，明日你嫁人，我肯定是要为你添妆的。说吧，想要什么？”

　　叶霜握笔的手顿住，朱砂在藤纸上留下重重的一笔。

　　“什么意思？”

　　老头“哼”了一声，“字面意思。”

　　他背着手，转身向外走，语调悠然，“哎，这可是天大的喜事。我可得抓紧去告诉将邪。”

　　咔嚓！

　　叶霜捏断了朱笔。

　　霜刃破风，钉在老头的脚下，拦住了他的步伐。

　　叶霜的声音像是裹上了一层冰霜，“我现在就回人间。你不许去。”

　　老头脸上的笑容僵住。

　　这个大逆不道的孽徒！

　　***

　　叶霜心如明镜，在去叶家的途中，便将事情猜了个七七八八。

　　事实也如他所想。

　　“他们想将我卖给谁？”叶霜问。

　　答话的小厮战战兢兢，“是、是广陵梅氏的二公子，梅应雪。”

　　小厮心惊胆颤地想，这小公子平日里看着呆木少言，没想到一开口就语出惊人。

　　卖？那怎么能叫卖？那可是多少人挤破脑袋也求不来的福气！

　　若不是长夫人点名要叶霜，嫁进去的，可就是他们睿小公子了！

　　想到这里，小厮忍不住抬头看了叶霜一眼。

　　叶霜生了一副好皮囊。杏眼清冽，鼻梁高挺，弯月眉似淡墨所描，优雅漂亮，像江南朦胧绵长的烟雨。

　　很温柔娴静的长相，垂着头的时候，看上去温软无害。

　　叶霜察觉到小厮的目光，眸光淡淡的扫过去。

　　小厮对上他的眼神，心中一惊，慌忙低下头去，不敢再看他。

　　——这才是叶霜。

　　他的灵魂便是见血封喉的利剑，清风朗月的外表不过是锁住剑锋的鞘；他那双漂亮的眼睛是灵魂的先知，如寂寂寒谭，覆盖着终年不化的一捧雪。

　　小厮常年跟在叶府的管家身边，早就练就了趋利避害的好本事。只一眼，他便断定这位府里人人轻视的霜公子不能惹。

　　眼睛是骗不了人的。小厮觉得叶霜看过来的那一眼，比家主还要叫人胆寒。

　　他收了心里九曲回肠的小心思，恭恭敬敬的冲叶霜行了礼，悄无声息地退下。只留叶霜立于原地，身姿挺拔如松，白衣似三尺细雪，叫人远观而止。

　　梅应雪。

　　叶霜在心中反复咀嚼着这个名字。

　　叶霜断定，他不认识这个人。

　　但他在听到这三个字的时候，有一瞬间的怔愣。甚至……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难过。

　　他在难过什么呢？为一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

　　叶霜在听完自己的八卦之后，本来是想转头就走的。这要是让将邪那大嘴巴知道了，他还要不要脸？

　　但现在，他犹豫了。

　　因为那个人，叫做梅应雪。

　　他的心里一道声音，带着微弱的渴求，“去见他一面吧。”

　　那是他自己的声音。

　　为什么？

　　叶霜想不通。

　　所以他像个傻子似的，在自己的苑子里枯坐了一宿。

　　日落西山、皓月东升，星子熙熙攘攘的挤在夜幕之上，像一条璀璨的天河。

　　这位在玄界雷厉风行的少司主，平生第一次，有了类似于迷茫的情绪。

　　最后，叶霜听从了自己的心。逃避并不是他的风格，他喜欢寻根究底。

　　晨光熹微，昭暾初露。叶霜平静的披上了那件白璧无瑕的嫁衣。

　　但现在，叶霜盯着一众人的目光，只想回到昨晚，把自己脑子里进的水晃出来。

　　……真是鬼迷心窍。

　　自己选的路无论如何都得走下去。叶霜轻声说：“赔罪？他算什么东西？你又算什么东西？配吗？”

　　满堂鸦雀无声。

　　这些看客的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叶霜！他怎么敢？！他疯了吗？！以崔期睚眦必报的性格，是绝不会放过他的！

　　崔期正是这么想的。

　　他面色布满阴霾，恨不能立刻就将叶霜乱棍打死！但他不能，因为仙台的人还在这里，看着他，看着这一场闹剧。

　　那始终埋头的少年突然开口，“行了。好好的喜事，闹成这样，像什么话？”

　　礼生随声附和，“是啊是啊。和气生财，和气生财。”

　　仙台的汝鄢公子递了台阶，没人敢不顺着下。长夫人亦是笑吟吟的附和着，只暗自偏头吩咐，“去，将二少夫人带下去。别让他再说话。”

　　于是叶霜就被人“请”回了婚房。

　　走之前，叶霜不小心听见有人传音入密，“姑奶奶！你消停点儿吧！我爹前几天在我身上揍出来的印子还没消呢！！嘶——你轻点儿！腿快被你踹断了……”

　　“……”

　　有时候修为高也不是什么好事，什么玩意儿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

　　前厅的客人推杯换盏，人声喧嚣，后院却一片静谧。

　　酷暑的温度早已褪去，聒噪的蝉鸣也消失不见，只剩下秋风萧瑟，红枫入画。

　　婚房内灯火通明，烛光摇曳。

　　叶霜一把扯下碍事的盖头，随手扔在一边。

　　他细细打量着屋里的陈设。

　　家具多是以紫檀木打造，华贵而又不显庸俗。各色藏品陈列，叫人琳琅满目。

　　什么都有。不论是珠光璀璨的奇珍异宝，还是朴实无华的民间小物，都被一视同仁地摆放整齐。

　　这其中占数最多的，是画。

　　作画之人画大漠风光、绘极川冰原，泼下绵绵柔雨、群山逶迤。

　　最大的一副，在金丝楠木屏风上。

　　寒风朔朔，大片的红梅不畏苦寒，在锦织上静放。傲骨三分冰雪斗，随风摇曳孤芳守。

　　这些画作用色大胆，穷尽笔墨，皆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落款处是“梅应雪”三字。

　　明烛晃动，屏风挡了光，在叶霜的脸上笼了一层阴影，叫他的神色看上去晦暗不明。

　　他一定认识梅应雪。叶霜笃定。

　　尽管他想不起任何有关梅应雪的蛛丝马迹，但叶霜有着鹰一般敏锐的直觉。这带着野性的直觉许多次救他于水火，令他死里逃生。时至今日，他仍然相信它。

　　正是因为相信，才会觉得蹊跷。

　　叶霜的直觉还告诉他，老头瞒了他很多事，梅应雪就是其中之一。

　　叶霜不是没试着问过老头，可那老滑头不是和稀泥，就是装傻子，用这样那样的理由来搪塞他，然后一溜烟跑没影。

　　叶霜转头看向窗外。明月高悬，夜凉如水，这让他想起十五年前的那夜。

　　白须曳地的仙人踏月而来，飘渺的云雾尽数化作他脚下的路，直铺到小孩儿面前，一派仙风道骨。

　　仙人问小孩儿，愿不愿意跟他走？

　　小孩儿的姨娘新丧，府里却连下葬都不肯，说是中秋夜举家团圆，怕沾了晦气，一卷草席便将香消玉殒的迟暮美人抛尸乱葬岗。姨娘对他算不上好，可那是府里唯一一个愿意照顾他死活的人，小孩儿不忍看她曝尸荒野。

　　他仰头，对着月下的仙人认真说：“你帮我葬了陈姨娘，我就跟你走。”

　　仙人答应了他。

　　姨娘葬在扬州城外的山上，小孩儿叫不出名，只知道那山上花开得烂漫，姹紫嫣红遍布山头。

　　他有一点难过，却流不出眼泪。

　　那白发仙人叹息一声，将手放在他的头顶，问他：“你可有名字？”

　　小孩儿沉默地摇头。

　　他是青松巷叶家的小公子，年方过五，却还无名；他刚刚葬了生他的姨娘，主母霸道善妒，父亲又厌弃他，说是孤苦伶仃也不为过。

　　他看似是这人间人，实际上人人都将他看作阴间来的讨债鬼。

　　仙人见他摇头，便说：“老头儿给你起个名儿如何？霜者，天之所以杀也。你就叫叶霜。 ”

　　小孩儿重复：“我叫叶霜。”

　　仙人抚着须，哈哈大笑，“对，叶霜！霜儿莫怕，自今日起，你便是我执法司少司主，坐镇鸿雁山巅，手握生死账本，监察玄界八方豪雄！天下再无人能弃你如敝履！”

　　他安抚似的轻拍叶霜的头顶，重复说：“霜儿莫怕，没事了。老头儿我在这儿呢。”

　　叶霜仰头看他，被柔和的月光刺红了双眼，也不肯移开目光。这一年的中秋夜好像一个南柯梦，梦里有个白发仙，赐他白玉京。

　　刹那间，叶霜恍惚想起今年开春时，趴在窗下听府里的哥哥们诵读的诗书。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