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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拜天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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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城内出了件喜事。
月余前,扬州都督府的长夫人突然登门青松巷叶家,为都督府的二公子聘娶叶氏小公子,叶霜。
此事在扬州城传得沸沸扬扬。
有人嫉妒叶霜一个庶子,能嫁进右军都督府,平步青云。
也有人唏嘘叶家家主卖子求荣,竟真舍得让亲儿子去给傻子做男妻。
但眼红归眼红,嗟叹归嗟叹。
叶家还是收了聘礼,用一个庶子,换了荣华富贵,官途坦荡。
***
“霜儿啊,那可是广陵梅氏,别人费劲心思都想搭上关系的存在。你嫁过去,不会受委屈的。”
“你哪怕不为自己考虑,也总该想想老爷,想想我们叶家上上下下一百多口人呀。拒绝了长夫人,这扬州城,哪儿还能有叶家的容身之地呢?”
“母亲知道你心中有怨气,可老爷的心中,又何尝不是有苦难言?”
“霜儿,你向来是个懂事的好孩子。这次也要听话,好吗?”
好啊。
他当然会听话。
但叶家也该明白,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花轿内,叶霜摩挲着手腕上的红豆手串,神色晦暗。
轿外锣鼓喧天,人声鼎沸。
梅家的礼数做得极全,三媒、聘书、礼书、迎书、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一个不落。
而现在,是亲迎。
花轿后跟着梅家的侍女,一路走,一路撒下金箔。
道两旁的行人嘴里说着百年好合的吉祥话,哄抢着被撒下的金箔。
花轿在都督府前停下。
轿帘被人掀开,一直苍白的、骨节分明的手,伸到了叶霜面前。
叶霜盯着那只手,半晌,才将自己的手轻轻搭上去。
梅二公子,梅应雪。
叶霜记得,在很多年前,他还是人人赞口不绝的神童。
只是后来人们发现,这个“神童”,不会长大。他的神志停留在了八岁。
天之骄子跌落神坛。
“小时了了大未必佳”用来形容他,再合适不过了。
但这些都与他无关。叶霜只关心一件事——那就是梅应雪,或者是长夫人,为什么会盯上他?
叶霜自认没什么特别之处。
论家世,他那个渣爹只是充其量只是寒门庶族,更别提叶霜并不是嫡出。南方门阀个个眼高于顶,绝不会浪费时间,将目光停在寒门子弟身上。
论才华,叶霜在人间的二十年来安分守己、低调做人,将温顺平庸四个字贯彻到底。
论相貌,大梁样貌好的一抓一大把,怎么着也轮不到他……吧?
叶霜出神的时间,梅应雪已经牵着他跨过火盆,进了主屋。
礼生高声吟唱,“一拜天地日月星,请一对新人整衣冠,拱手作揖!”
“风调雨顺,一鞠躬——”
叶霜被梅应雪引着转身,对着天地躬身作揖。
“五谷丰登,再鞠躬——”
“天为媒地为妁,家业兴旺,三鞠躬——”
“天地礼毕!”
“再拜高堂,老祖宗。有请一对新人转过身来,跪——”
叶霜与梅应雪转身,跪在蒲团上。
“整衣冠,拜——”
“祝父母多福多寿,一鞠躬!”
“愿高堂幸福安康,再鞠躬!”
盖头根本挡不住叶霜的视线。他看着端坐的叶父和安氏,讽刺的扯了下嘴角。
多福多寿、幸福安康?
见鬼去吧。
叶家欠下的债,已经够他们喝一壶了。
婚礼还在继续。
“夫妻对拜缔良缘。请一对新人相对,整衣冠。”
“天翔比翼鸟,一鞠躬!”
“地现连理枝,二鞠躬!”
“百年同心共白首,三鞠躬!”
“礼成——”
喜今日赤绳系定,珠联璧合。
卜他年白首永偕,桂馥兰芳。
礼合同掌判,合二氏为佳姻,
诗咏以宜家,合百年静好。
此证。
***
礼成后,新娘子便要去新房等候。
叶霜刚要跟着喜婆离开,便听见一道不合时宜的声音。
“哎,别急着走啊。”那人一字一句咬字清晰,十足挑衅,“听闻叶小公子的姨娘,当年乃是名动扬州的美人。未见美人娇颜,期夜不能寐。但今日一想,见叶小公子便如见令堂,也算了却平生一件憾事。不知叶小公子可愿啊?”
周围一时静了下来。
叶霜没吭声。
这人明显就是来砸场子的。但这一屋子的主宾,要么作壁上观,要么幸灾乐祸。没人愿意当出头鸟。
亦或者说,没人将叶霜当回事。
叶霜的沉默助涨了崔期的气焰。他盛气凌人,“怎么样啊,美人?”
叶霜:“……”
正红色的盖头下,叶霜面无表情。
在婚服宽大的袖口的掩盖下,他的手指丈量着,如何割掉那人的舌头。
轻佻和冒犯,在他这里,是大忌。
就在叶霜出手的心蠢蠢欲动之时,梅应雪挡在了他面前。
“道歉。”他说。声音如昆山玉碎,山泉涓涓。
“噗嗤。”那人夸张的哈哈大笑,“哈哈哈哈哈哈。怎么,小傻子,这就开始护短了?”
他的露骨暧昧的视线越过梅应雪,落在叶霜身上,“仔细看看,叶小公子的身段也是极品啊,嫁给梅二真是可惜了。一个不能人事、脑子不好的病秧子,可不能让你爽啊……”
长夫人面色铁青,厉声喝道:“崔期!”
被唤作崔期的青年笑容不变,“姑姑,我就和表弟妹开个玩笑,您可别当真啊。”
玩笑?
这玩笑开得未免有些过了。
“崔期,”梅应雪寸步不让,固执地重复,“和他道歉。”
崔期的笑容有些挂不住,“都说了,只是玩笑。”
“……”
在众人视线触及不到的地方,叶霜的指尖已经凝出风刀。
“啊!”
但有人先他一步,对崔期出手了。
“谁?是谁?!给我滚出来!!”崔期脸色阴沉,单手捂着脖子上细小的伤口,暴跳如雷。
“叫什么叫?吵死了!”回应他的是一道清脆的女声,语气凉凉,“开个玩笑而已,何必大惊小怪。”
众人循声望去,叶霜则悄然将手藏回了宽大的袖笼。
只见隐蔽的角落里,坐着一对少年少女,相貌优越,气质卓绝。
身披莲纹玄衣,腰佩双鱼环佩。
——是仙台汝鄢家的人!
叶霜是知道这个家族的。仙台汝鄢氏,是人间唯一可以与玄界直接接触的家族,负责维持人间的秩序,除诡驱厄。
人间多少年来,王朝更迭,世家兴衰,唯一不变的,只有仙台的掌权世家。
在这个动荡不安的时代,他们是门阀士族的领头羊。在这个诡怪横行的世界,他们是历朝皇室心中的定海神针。
南方百家,没人不认识汝鄢家的家徽。高门大院里的腌臜事层出不穷,最容易滋生邪祟,而仙台,专除邪祟。
没哪个不长眼的会上赶着得罪“护身符”,崔期也不例外。
他反应过来,立马赔着笑说:“您说得对。玩笑而已,玩笑而已。”
少女听了他的话,扬唇一笑,如同春日里盛开的木绣球,狡黠灵动。
然而她说出口的话,却将崔期惊出了一身冷汗。
“可惜,我讨厌玩笑。”
但凡有点脑子的人,都该反应过来——这少女是在为这对新人出头了。
崔期咬牙。
他僵硬的转身,每个字都好像在嘴里被嚼碎,然后吐出来,“表弟,表弟妹。期心直口快,刚才多有冒犯……抱歉。”
少女轻飘飘的说:“你说什么?我没听见。”
有青枫透过窗棂飘进来,落入少女的掌心,青翠欲滴。
但顷刻间,青枫的水分就被烘干,变成夺命的利器。
毫不夸张的说,只要这位汝鄢家的女公子想,这片青枫就是见血封喉的刀刃。
崔期的脸色像调色盘,红了又黑,黑了又绿,最终脸色惨白的抿紧唇,转向叶霜,“表弟妹,崔某向你赔礼,对不起!”
主屋内,根针落地可闻,所有人都在等着叶霜的反应。
崔期心中怨恨不已。
叶霜!好一个叶霜!
崔期仗着自己的家世,向来是众星拱月一般的存在。长这么大,还没有人让他这么丢脸过。
他怎么能不恨!他恨不能啖其血食其肉!
所有人都料定了叶霜会息事宁人。
毕竟,这个天下不仅是萧氏皇族的天下,更是门阀士族的天下。得罪了南方高门,就基本上等同于失去了在这乱世生存的权利。
然而,叶霜接下来的话,却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扇在在场的人脸上。
叶霜平静道:“舌头不想要,可以割掉的。”
他想了想,又补充,“要我帮你吗?”
死一般的寂静。
叶父与其妻安氏只觉眼前一黑。
安氏壮起胆子,颤抖的声音响起,“霜儿,你说什么胡话呢。今日是你大喜的日子,可别高兴得昏了头,还不快给崔公子赔罪。”
这话既是奉劝,也是警告。
她怎么也想不到,平日里木讷温顺的、任她拿捏的叶霜,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怕不是被邪祟上了身!
叶霜怎么能不清楚安氏的心思?
他只觉得有些好笑。
叶霜常年待在玄界,不曾在人间久留,代替他留在青松巷叶家的,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般的傀儡,当然对叶夫人百依百顺。
木讷、温顺、忍让……
这些标签,可和他沾不了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