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江月》云霓来御

10、疏影

　　民国二十三年，上海的雨仍然昼夜不停地落下，固然流云暗中偷换，万事亦似如从前，都说落子无悔，但奈何此棋无解，是为一盘死局。
　　她默默地跟着傅之毓走进那件从前的画室，所有的一切都不曾改变，那副未完成的画摆在了画室最显眼的地方，整整十年。
　　槐安常常在想人生能有多少个十年。十年间日寇侵华，百姓生活难安，纵便是所有的安乐都毁于一旦，管他风花雪月，所有人的期盼无非就是温饱即可。那十年以后，二十年以后呢。坦言说她并没有足够的期许活到那时，一切的一切都太累太累，累到她宁愿早日瞑目。
　　“好些年没动过笔了。”之毓自语。
　　“那又是何必呢？无用之执着只为向局外人证明你的深情，于我来说又毫无意义，为无意义之事放弃毕生所爱，这就是最大的不值得。”槐安只是冷漠地回应。
　　落座后，只感觉一切光景都仿若十年之前，那时她倨傲而懵懂，自信却自负。她认定她是人间第一流。那时她相信他会爱上她，或许是因为她美丽，或许是因为她的才华。她不断地挑逗他的内心，不是为了试探他，而是试探波澜不惊的自己。
　　如今时过境迁，她还是想试探自己。她曾真切地忘了之毓，她爱上了裴筠，以至于她承认她嫁给了裴筠，那确确实实是值得她爱一生的人。可当她再次遇到之毓之时，春风拂柳，雨落春山。她就在自我审视与询问中，不断地抽丝剥茧，思维却总是剪不断，理还乱。
　　画笔落，槐安起身面对着画纸上的少女，她摇摇头说:“傅之毓，你的画技一点进展都没有。甚至于，你画的我仍然是十年前的我。”十年前的她眉目如画，神采风扬。如今的她神色暗淡无光。
　　之毓只是笑了笑，他知道她想表达什么。但他的的确确无法回应。或许连他自己也辨不清自己只是想给那段缘分告个别，还是他依旧存留破镜重圆那不切实际的梦。
　　槐安向之毓告了别，径直走向报社。原因无他，只是她猛然想起来初回上海是季程单方面的邀约，她好像还没有兑现。再者，她觉得或许和季程相处倒不会想起那诸多爱恨纠葛，她可以更加畅快自然。她与季程，就只是是萍水相逢的朋友，或者说是知根知底的路人。
　　映入槐安眼帘的，是季程坐在报社大厅中央，随意地翘着腿，阅览着最近的报纸。
　　“季少爷，真巧。”槐安对着他叫了一声，眯上了眼睛，像一只俏皮的小猫。
　　“不巧。”季程抬头，扶了扶眼上的金丝框眼镜，勾唇一笑，“我在等你。”
　　槐安默默地翻了个白眼:“我并没有说我今日会来，你又怎么说是在等我？”
　　季程放下报纸走近槐安，二人间只有半步之距。季程垂下眼眸:“因为我太了解你了，我还知道你今天一定是去了傅宅，看样子你和傅之毓那厮聊得也并不愉快，然后——”季程顺手用手指勾了勾槐安的发丝，“傅宅和报社仅一街之隔，所以你就顺道来了。”
　　槐安推开季程的身躯，转头皱眉道:“舌灿莲花，你怎么不叫季莲花，很符合你的气质。”
　　季程点了点头:“那就感谢沈大文豪赐名了。”
　　季程随后转身离开，槐安见季程远去，便决定打道回府，可才转身，季程便拉住了她的胳膊。
　　“才来待两分钟就要离开。”季程语气不悦，“沈大文豪，为了你的到来我准备了许多，何不赏脸喝一盏茶再走。”言罢，甩了甩手上的一摞稿纸，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字体张扬不羁，像极了季程的风格。
　　“抱歉，我以为你并无要事。”槐安坐下，接过茶盏，一饮而尽。
　　“天蓬元帅吃人参果也是这样的。”季程取笑道。
　　槐安摆摆手，面对季程的玩笑话她显得有些认真:“我并不懂茶。所有对茶的了解都是十年以前向姜桁示威之前现学的。”说完她自己都笑了，“说来也有趣，当年我将姜桁约到茶楼，到底是为了什么？我也忘得差不多了。总之是和傅之毓有关吧！如今我倒都不在意了，我甚至有点想念和姜桁斗嘴的时候。”
　　“想念什么呢？我一点都不想回去。”槐安紧接着自言自语道，“过去种种如履薄冰，长夜黑凉，举步维艰，我怎么可能想回去。”
　　季程放下茶盏，神情猛然严肃，转变之迅速就好像十年前初遇槐安时，收起了浪荡不羁的神色，于是他们严肃地谈起了文学和思想:“那便不回去，前路尚长，停留与回顾都是无益。”说罢，将文稿平推到槐安面前。
　　槐安将文稿展开，依次翻阅。
　　“回顾不如向前，想想能用你的才华、用你的野心为国为民为社会做些什么。情与爱，无非是镜花水月，绚丽于一时的东西，你不应该着眼于此。”季程抿了一口茶水，接着道，“我知道，那个裴筠死了，你悲痛欲绝。如今看到姓傅的那位，你亦是难受。那又如何，山在水在江山在天地在，如此足够。”
　　“或许你的话我并不完全认同，但是谢谢你，我开心了许多。”
　　槐安依次收起文稿:“我会尝试按照你的提议去写，尽量不会让你失望。”
　　季程勾了勾嘴角，看着槐安将要离去的身影。
　　“等等。”槐安听到季程猛然的叫喊，顿住了脚步。只感到一个温热的触感停留在腰间，手一抽回，便是一张画纸的一角，上面勾勒着娇艳欲滴的郁金香。旁边写着:“我尚在原地等你。”
　　她猛然想起来就在一个小时以前，她从画室离开之时，傅之毓从后面环抱住她的腰，她下意识地挣扎开来，或许就在那个时候，傅之毓将这个难以当面言说的话语放入她的口袋。
　　那又如何？那该如何？
　　随他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