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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馥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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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槐安初遇傅之毓是在民国十三年。
那天梦菁女子学堂组织一场话剧,是沈槐安自己撰写的,她自小涉猎广泛,于是便自己写了一个故事。
傅之毓是同学傅良辰的长兄。留洋的,甚少在国内。
傅良辰总是在学堂高声夸耀她的哥哥,很夸张的语调,又像个麻雀一般在学堂跳来跳去。说不尽的激动和敬佩。在沈槐安眼里,她则是炫耀,沈槐安心想,有些人,自身没本事,便总爱凭借父兄的光,没什么让人嫉妒的。
百闻不如一见,傅良辰心心念念的哥哥便是演出之日来。
彼时沈槐安焦灼的和洛子羲对着剧本,槐安心想今日来参观学校的不是社会名流便是文化鸿儒,一旦话剧成功演出,那么得到的便是在社会名流见露脸的机会,或运气更好些,得到些许作家的认可,那么梦想便是手可摘星辰。
沈槐安饰演的是个受了教育的太太,她想冲破桎梏,去活出自己的一番天地。
大宅院,小洋装,冲击与碰撞,便是这样一道风景,是这场话剧的底图。
槐安对镜描眉,她面容遗传母亲,皮肤白皙,五官略深邃,时下特别追捧的一种脸。就是这样的脸,褪去稚气的学生服,换上精致洋气的衣裙,更显明艳动人。
唯独发型,她觉得有些难为。
“槐安,需得刘海烫成鬈才好呢!我姑母便是这样,洋气极了。”洛子羲道。
“我刘海这般惯了,一下烫了,倒不习惯,也不喜欢。”槐安极力推脱,并非她不肯,只因她的额头上有一块两寸长不深不浅的疤痕,儿时逗街上的野猫,遂留下了不可消除的印记。畜牲就是畜牲,槐安想到这儿不禁心里暗暗感慨。
“槐安!我是觉得那样可以更完美,你怎么不听劝呢。”洛子羲似乎有些急了。
“我……”沈槐安有些犹豫,正预备告诉洛溪原因,可是这样与她而言像是给别人暴露了她的弱点,令她自卑,即使洛子羲是她所认为的最好的朋友,仍无法敞开心扉。
“若是个洋气的太太,想必鬈发更能显出贵气。”声线沉稳有力,是沈槐安所未曾听过的。二人闻声转过头去,那是一位俊朗的青年,剑眉星目,约莫二十三四岁,飒爽而又平添三分阴柔之美。
“我哥哥。”未等二人询问应当如何称呼,傅良辰便俏皮的从少年背后探出脑袋来,连忙介绍,“傅之毓。”少年轻轻点头微笑,二人方才反应过来,忙点头回礼。
“早听良辰提过沈小姐,果真非比寻常。”傅之毓道,不知怎的,槐安总觉得这话里含有几分戏谑,又想着许是自己又敏感了,无非就是陌生之人礼貌的搭话罢了。倒是傅良辰,锤了锤傅之毓的肩膀,撇了撇嘴,像是撒娇,又像是尴尬。
良辰性子骄纵任性,是被家里宠惯了的,也格外好强,总是喜欢与功课常年第一的槐安比较,槐安对她的感觉很奇怪,她常看不惯良辰的作风,但并不讨厌她,这个世界纯粹而直率的灵魂太少了,一点真心便是她无上的礼物,她羡慕良辰的无邪,又怎会憎恶呢。
“可依傅某愚见,去了刘海,倒更显风情万种。”之毓微微颔首,那双桃花眼直勾勾地对上槐安,槐安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少爷有所不知,槐安相貌丑陋,全靠刘海遮掩不足。若无刘海反倒是撑不起来了。”槐安何尝不知无刘海的好处,但是想到此前种种连忙拒绝。
“切,沈槐安你说话能再虚伪些嘛!”良辰急着性子忙说,这下把周围的人都吸引了过来。良辰见周遭的人来了,一来觉得自己言行有些夸张,二来又觉得不可放纵沈槐安胡作非为,她实在是见不得如此虚伪的女人。于是她睨了周围人一眼,道:“大家伙都说你沈槐安貌美,更有甚者甚至说你沈槐安梦菁第一貌美,你说这话,无非就是虚伪!”良辰咬牙切齿,当然其中不乏嫉妒之情。
“你!傅良辰,我并非如此意思,我……”槐安连忙辩解。
“槐安小姐,鄙人代良辰向你道歉……”之毓只是前来观看妹妹演出的,并不想生事,亦不希望自己妹妹和班上同学因为无关痛痒的小事而发生无谓的争吵。
“哥!我为什么要道歉啊!”良辰打断他的话,在一旁跺脚,周围的人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在一旁切切察察。
“槐安小姐脸型很是完美,鄙人去England习美术多年,画过成千幅女子像,这般完美的脸型亦是不常见的,小姐不妨一试。”之毓没有理会良辰的无理取闹,再次提出了建议。
“是啊!我觉得傅少爷说得有理。”一旁的姜桁道。
“槐安,我亦是这般想的。”洛子羲附和着。
“对啊,换做我我就试了。”
“哎,不懂沈槐安在犹豫什么。”
周遭同学的议论充斥着沈槐安的头脑,猛然,她昂起胸脯,神情宛若一只白天鹅。用右手拂开整个刘海,露出了那淡淡的伤疤。
就好像,一道闪电划破天际,撕开了无瑕的天空,透出斑驳的光线来。
周围一片哗然。
“槐安,你……”洛子羲捂住嘴,本就大的眼睛此时更是瞪得圆滚滚的。
槐安没有理会洛子羲的惊讶,只是盯着之毓那深不可测的眼睛,淡淡道:“儿时顽劣,挑逗邻家母猫,倒得到了应有的报应。”语调轻缓得像微风拂过湖水,泛不起一点涟漪。
“瑕不掩瑜。”之毓打破了一切喧哗,他肯定道,“槐安小姐的美像是白瓷。是可以代表我中国的美,这种骨相世间难得,可荆岫之玉,必含纤瑕,一些微隙如何能掩盖小姐如月之肤呢?”果然,沉重的场面欢乐了许多,大家都在说这位傅少爷如何风流英俊而又罗曼蒂克。之毓也并未胡说,他自小爱研究人的骨相,尤其是去英伦学了美术后,更是痴迷于对女子面容的研究。
他对槐安说的,一半是附和,但也是真心话,留洋多年,傅之毓见过无数的面容,西方美人深邃立体的面容宛若文艺复兴时期的雕塑。想到这儿,他忆起了那位优雅大方的英伦美人——凯莉,嘴角轻佻地勾起,随后意识到失了神,略表歉意似的笑了笑。甚少见到如此能代表东方美人的皮囊,归国半月,他也多次探访烟花之地,却也未见有这般气韵的脸。不由得心生欣赏。
“傅少爷过奖了!槐安怎么担得起。”槐安听着之毓的夸耀,不由得惊叹,不愧为傅氏企业的继承人,如此左右逢源说话天衣无缝,是她这辈子都学不来的,她一面又想着傅良辰的泼辣无理,如此一比较属实好笑,她咬着唇尽量不要让自己笑出声来,想到这儿又不免抬起眼眸看着傅良辰那气鼓鼓的脸颊。
“鄙人不才,愿意为槐安小姐排忧解难。”打破了槐安的思绪,之毓径直走向化妆桌。
“何意?”槐安不解。
“傅少爷的意思是?”一旁的洛子羲发出了疑问。
“沈槐安今天算你走运啦,我哥哥习美术多年,他上的妆好过上海所有的女子,不信?不信便等着看吧。”良辰冷哼一声,找了个位置坐下,又偷偷斜眼瞟着这头的动静。
之毓摘下手表,取了一直妆笔,沾取粉末,不出一盏茶之际,额间取而代之的是一朵娇嫩欲滴的郁金香,舒展着花瓣,仿佛能闻到馥郁之气。“你听说过郁金香效应吗?”槐安不解,仰着头看向之毓,“它是怎样的其实不重要,只是也许郁金香不那么富丽,但依旧有人为之倾城。”
槐安心头一震,她想起一个故事,那是她娘亲在她四岁的时候讲的,那时候她还小什么都不懂,娘亲说四百年前荷兰流行一种花,因为他富贵,于是人们为了它放弃钱财,后来供不应求,这一株花的价格便超越了马匹,房子……她问娘亲是什么花呢,模模糊糊间娘亲说了这朵花的名字,她头一扭,睡着了,至于花的名字,她也便记不得了。
娘亲去世已十年,父亲为日本人卖命,母亲生下她没多久就与他和离。她被收留在姨夫家,姨夫是医馆的医生,家里头有两个男孩,一个女孩,本身就只够维持府上开销,多了她更是雪上加霜。即使是上学,也是她当了娘亲留下的嫁妆。她继承了母亲的骄傲,她拼了命的读书只想出人头地,这些年她的性子总是淡淡的,不怒不喜。
因着姣好的妙容,她不乏追求者,也听惯了动人的情话。但从没有像之毓的一句话,让她为之动容。
演出很顺利,槐安站在舞台上,她说:“忆君心似西江月,日月东流无歇时。”至此,演出落幕,话剧中的沈盈,虽饱含着对丈夫的情愫,但为了民族大义,为了实现价值,她毫不犹豫走出大宅院,留下了这样一句话。满座皆掩泣。顷刻间,掌声雷鸣。
她款款走下台,朝周遭颔首。傅之毓站起身来,眼神里透着难以言表的欣赏与赞许。
这一幕,在她心里挥之不去。即使后来日月变换、春秋代序,这也俨然成为了她心目中的一抹光亮,她也曾站在台中央,万众瞩目昂首挺胸过。可或许一切都如同额上的郁金香般,最后失了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