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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田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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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里的男人声音很陌生,自称是我的客户,去年见过面。可我陪过的客人实在太多了,我一点也想不起来。
他说他今天喝多了,恶心不舒服,担心自己一个人在酒店有什么意外,想要有个人陪在他身边照顾一下,不会对我做什么。
我不是很想去,说:什么也不做,也还是一样收钱的。
他说:你放心,钱一分不会少你的。
随后,他加了我微信,发了一个位置,我查了离我家只有三公里不到。
我在家待懒惰了,明知道未来的柴米油盐、生存基本终究都要花钱,我逃避不了太久,对上班挣钱却还是一点都提不起动力,一拖再拖。
如今有人都把钱主动送上门了,距离那么近不费事,又不要我付出什么,挣扎一小会,便决定去了。
怡莱宾馆501。
推门进去,是一个年轻男性,皮肤白得发光,穿着被他当成睡衣的篮球服。房间里开着空调,他的额头还是渗出汗珠,黑框眼镜下是一双迷离的双眼,似是喝醉的模样。
见到了本人,我还是一点印象都没有,不曾记得何时见过。
他帮我回忆。
我们在去年快到年底的时候认识的,他选了我之后我们就在沙发的角落里聊了一个晚上。
他说:你当时想好好挣钱,不结婚但是要生一个小孩,然后买一个房车,带着他周游世界。
这确实是我曾经的想法,我曾不止和一个人说过。
那天分别的时候,我问他要微信,他不同意,只是留下了我的号码。当时想的是万一以后有应酬需求,可以打这个电话联系我。
留客资是公司要求,要不到我也不会强求。我每天按部就班、循规蹈矩地完成工作内容,聊天内容也基本是童年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以及我所执着的‘梦想’,别无其他。
每天都在重复一样的生活,已经不止一次对见过的人毫无印象。
曾有一个客户时隔两年又来找我,给我订房,还帮我回忆和他在一起的那个晚上,临走之前我礼貌地问他要不要再来一次,不来的话我就走了。
他说换成一般人早就一声招呼都不打就走了。
他觉得我是一个直率坦诚且有原则的人,对我印象非常深刻。
而我却怎么也回忆不起来,即便他很细节地帮我回忆。记忆就像从我脑子里删除了一般,没留下一点痕迹。
篮球衣客户还说之后他打车回酒店,看到我下班拎着个包一个人走在马路上,他还和我打招呼的,但是我没有看见。
在他的回忆下,我似乎有点想起来了。
大约是去年的十月份,也就是我破执的那段时间,当时我因为疫情在家休息了近两个月,刚去上班不久,就遇到了他。我们在815号包间,坐在沙发的角落。
他对唱歌喝酒都不感兴趣,也没让我喝一口酒,我们就坐在沙发的角落里看别人嗨皮,一直聊天聊到结束。
在公司的走廊上,我提出加微信,他面露难色,我猜他肯定是怕我加了微信经常骚扰他,打扰他的生活,一般拒绝加微信的人都是因为这个,我也没有解释即使加了微信,我也从不会主动发信息,就遂了他的心意。
他说要留我的号码,有需要会给我打电话。
主动联系的客户通常都石沉大海,何况是等着客人主动来联系我,我以为这只是他的客套,分开以后,大概率只是人生过客,再也不见,并没有真的期待有一天还能再有联系,礼貌地把号码给了他,就没再把这件事放心上,没想到一年了,他真的还就联系我了。
我们的缘分从这一刻开始了。
当天晚上,我们和衣而眠,他果然对我什么也没做,倒头就睡着了。我都没来得及提前跟他要钱。
第二天早上,我等着他给钱。
他掏了掏钱包,试探地问:给个台费可以吗?
我说:不行,说好的该多少就多少。
他没说什么,如数把钱给了我。
没隔几天,他又找了我,这次我们发生了关系。
之后,他频繁地找我。
那段时间因为疫情和政策的影响,整个行业断断续续,经常关门,加上我自己也确实不想上班,基本在家休息,每次他找我,都有时间赴约。
我们也互相了解得越来越多。
他的一生中规中矩,每一步都符合世俗的期待。
他父亲是一名人民教师,母亲是个生意人。
他和他的妻子从小就是上下楼的邻居,青梅竹马,初中就开始谈起了恋爱。
高中吵过一次架,分手过一段时间,妻子和别人谈起了恋爱。他每天像一个忠犬一样,放学就守在妻子的教学楼门前等她。很多女同学还来劝他放弃。
当时的他皮肤白,长得帅气,是很多女生倾慕的对象,只是他不知道。初中他和他妻子还没有明面上在一起的时候,就有很多女生给他写情书,托付和他一起上下学的妻子,把情书交给他,结果都被他妻子拦截了。
他说这是他妻子婚后告诉他的,他一点都不知情。
高考前夕,两人和好。
他大学之后继续读研,妻子从医,毕业后就实习了,两人经历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异地生活。等他研究生毕业,异地恋终于结束,两人就匆忙结婚了,然后妻子一个接一个地怀孕,生了两个女儿。
每一步似乎都按部就班,水到渠成,但他总说有一种被命运推着往前走的感觉。
婚后,他原本是想先两个人生活磨合一下,却被赶鸭子上架似的结了婚;婚后,他希望有小孩之前先享受一段时间的二人生活,却很快就有了孩子……
他想慢一点,却总是稀里糊涂就到了下一步,猛然回头,自己年纪轻轻,就已经把成家立业的任务全部完成了。
中间两人也并非一帆风顺,他妻子生孩子有段时间产后抑郁,脾气暴躁,还经常家暴他,他一度忍无可忍,闹到了离婚的地步。两人去了民政局,因为一个月冷静期,最后也没离成,就这样不瘟不火地过着。
有了孩子,他每天恨不得一下班就回家照顾孩子。他是我见过的所有男人中最尽职尽责的父亲。工作之余的所有时间,基本用来陪伴孩子。
事业上基本躺平,直到21年才动了努力升职的念头,到南京挂职一年,因此才有了我们这一段缘分。
他对我说,这是他第一次做这种事。他有生之年,除了他的妻子,没有碰过第二个女人。
我说:看得出来,不然第一次也不会编出喝了酒怕出意外,需要一个人照顾这样拙劣的理由。
他笑笑没否定,说:不过那次我确实喝的有点多,很难受。
我说:第一次没碰我也是过不去心里那道坎。但是人的底线是可以慢慢打破的,第二次你就突破了。
他说他的单位不乏有人,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并且以此为荣,很多人都说他结婚太仓促,都还没来得及多谈几次恋爱,实在可惜。对此他嗤之以鼻。
说实话,他确实很难得,为人处世、性格品貌、三观内涵……
就像一篇文章,在满足世俗的规则和桎梏中,还能将自己的思想表达出来。
当然,前提是,如果没有我。
我也很羡慕他的妻子。她的人生真真可以算是幸福典范。她就像一个生活在童话故事中的公主,能遇到这么美好的人,事业爱情家庭,一切顺遂。
当然,前提还是,如果没有我。
如果老天爷一开始就给我安排了这样一位男士,我的后半部分人生,大概就不会经历这么多的磨难了。不过,我没什么感觉,这些美好都与我无关,羡慕也只是一瞬,我根本就不在乎他的婚姻状况,不在乎他的人品三观,只要我给他性、他给钱就够了。
我也像聊家常一样把我的经历告诉了他。
我现在的状态已经不像之前,满是愤怒、压抑、痛苦地倾诉,而是像说一件过去很久早就已经放下的事情,云淡风轻。
我平静地诉说,我的原生家庭,我的情感经历,以及为什么从事这个工作。
那天,我们一起在外面吃了晚饭,回到宾馆他趴在床上,背对着我,我没有察觉任何异常。
直到他转身的刹那,我看到一个铮铮铁汉,双眼泛泪,眼眶通红,心疼到无以复加,却又无可奈何的模样。
他说:我很后悔去了解你了,我很心疼你,你应该值得更好的人生。
他用‘心疼’二字表达他对我的感受,着实让我又喜又悲。
「如果你真的爱我,就会心疼我,而不是嫌弃我!」
这是我和老吴分手的时候,含泪说的最后一句话。
说完以后,我就意识到这话的多余。因为爱、忠诚、信任、心疼,这些高级情感除非发自内心,有就是有,无就是无,我再怎么要求都是求不来的。
‘要求’这种东西只能用来约束自身,要求不了他人。他不心疼我,我就是把心掏出来给他看,也祈求不到他的怜悯。
我愣在原地,很久都不知道该笑该哭还是该安慰。
我颇为震惊,要是以前,我一定觉得,一个坚强了很久的人,最怕的就是有一个人突然之间的安慰和理解,就像一个久在黑暗中的人,突然照进一束光。我没有见过光亮,本可以习惯这黑暗,承受这煎熬。可是有了这束光,便更加真切地体会到自己的处境是多么的可悲。
更可悲的是,这束光,永远也无法为我而亮,他永远都不可能属于我。
可是现在,我没有那么多的顾影自怜,一瞬间的错愕,不知道用什么样的表情和语言去回应他,反应过来后,便觉得很感动于他的共情和理解。
他说:上学的时候,如果能遇到你,我一定会追求你。
我说:你真难得,一般人都不会喜欢我的。
他说:你很好,你真的很好。
之后,他与我聊起了自己在网上看到的一些案例。
父母临终之前联系记者,想和出国二十多年与家人断联的儿子见最后一面,儿子果断拒绝。父母一辈子含辛茹苦将儿子培养到博士,结果换来的却是晚景凄凉。
不明真相的网友开始声讨这个忘恩负义的博士,结果真相一扒,风评两极反转。
原来父母才是噬血馒头的恶魔,以孝道绑架不断向他索取,甚至搅黄了他的婚姻。儿子二十多年在逆境中艰难求生,为自己挣够学费生活费,还要补贴父母这个无底洞。终于他不堪重负,选择远走高飞,彻底摆脱了家人。
他和我说了好几个诸如此类的案例。
他说他从小生活在和睦的家庭,没有这些经历,以前看到这些新闻没想太多,只是不太能理解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父母。现在遇到了我,没想到这种事居然就发生在身边,对我的遭遇深切地感同身受。
他说:案例中的这些人都是坚强的,他们清楚地知道家里的状况,所以早早地拼了命地学习,只有做好一件事,有了自立的资本,才能彻底摆脱魔窟。
他上大学的时候成绩很好,但是因为帮助一个同学作弊导致后来修学了一门,虽然影响不大,但也因为这件事让他决定考研。
他用‘破釜沉舟’来形容自己的那段经历。
我说:你是想一雪前耻。
他说:是的。
后来,他也顺利考上了。
他说:所以,要想破局,就必须破釜沉舟。
我很羡慕这种坚定的力量感,可是我没有。道理都懂,就是做不到。
我说:案例中的孩子,他们的父母实在是过分的可怕,可是我父亲还是爱我们的,他是好人,我割舍不掉啊。我也不忍心看到他难过。
他说:你知道一个家庭最大的悲剧根源是什么吗?
我问:是什么?
他说:就是一个家庭里,强势的那一方、有话语权、拥有决策权的那个人却是愚昧无知的。你家就缺少一个明事理能主事的人。如果有人能压得住你妈就行了。
我说:可是谁能压得住呢?大姐夫性格不强势,二姐夫更不要说了,常被我妈贬损‘为这个家既不出钱,也不出力’,他是大气也不敢出。我们姐妹三都是他的女儿,谁要是主事,那就是倒反纲常,在她眼里,就是反了天了。她要是生起气来,撒泼耍赖谁管得了?
他说:我要是在你家一定能治得了你妈。
我说:你这样好说话的人,性格又不强势,别说不被折磨得心力交瘁,到时候能保护好自己就不错了。
他说:你是不了解我的性格,我也有强势的一面。
我对他的自信嗤之以鼻,他是没有见识到过我妈这样的人。
我说:现在唯一能改变家庭局势的人就只有我爸了。
他很支持我:过年回家和他们好好沟通一下,让你爸出头管一管。不然以后这个家就真的散了。
我觉得这件事可行,我决定过年回去好好和爸沟通。
在他的鼓励下,我又有了信心,似乎看到了变好的希望。
那段时间,我们在一起越来越频繁,作为客户,他并不是最优质的,时间特别长,有时候喝了酒能干两个小时,要是别的客户我早就烦死了,下次再也不要接这样的单了,但是对于他,我并不反感。
他每次干完都满身大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他说:我们的身体特别契合。
一开始他是不愿意和我接吻的,也一直都不愿告诉我他的名字。后来熟了以后,他开始吻我,还吻得越来越热烈,恨不得把我吞进骨子里。
我说:你不是一开始都不愿意接吻的吗?
他哂笑。
他说他叫田煋。
我笑道:你一开始不是都不愿意透露自己的名字吗?想看你证件上的真名还藏着掖着。
他继续不好意思地笑。
我们相处轻松愉快,我也成了这家酒店的常客。只不过他在我心里的定位一直都只是普通的客户,直到一件事的发生,让我们之间纯粹的金钱关系产生了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