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木》夜半梦醒

5、第 5 章

　　酉时已是过了半的光景。

　　虽说是到了八月底的时候，满天漫野的滚滚热浪却还是有些咄咄逼人，避开了日间的暑气，特意挑了日头下山之后再赶路，虽是仍有余威，比起晨间那白花花晃人眼的毒晒，却实已算是好上了许多。

　　直至被这‘人’从他的居住挟带出来后青禾才发现，原来他所住这处竟是突兀浮在那鬼湖深处的小岛，还有层层浓雾裹绕，想来若不是进到这深处，任是谁也不会察觉那一眼望去昏昏袅袅模糊不清，似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湖中，竟然还会有这么一处所在。

　　腹中传来几声轻响，将正一面埋头赶路，一面暗想心思的少年惊醒了过来，红着脸看了看左右，自离岛之后，那鬼就不肯再显出人形，想来若要维持需得耗费好些力气，只说会在自己左右跟着，也不知刚才那一声饥鸣被他听去了没有？只怕还会偷偷笑话自己！

　　从怀中摸出个山果来在衣襟上蹭了蹭，入口只有少许微微的青酸，仍是汁多甘美。从岛上出来后，已是赶了三四日的山路，虽然身上没有一丝干粮，好在这时候已是到了瓜果成熟之季，满山枝树上都可寻见那红彤彤黄澄澄的野果子，稍费些功夫爬上去摘了来，又可填饱肚皮，又能解了干渴。

　　“你……你吃不吃？”这几日相处下来，青禾心中对这鬼已无甚惧意，只是隐约察觉到他似乎性情冷淡，若非高兴绝不与人多话的禀性，只是这行路漫漫，又唯仅孤身一人，少年心性中总还是想能有个人结伴交谈，以前在村中虽与外人无甚接触，此时也不得不大着胆子，一路主动开口与他攀谈。

　　身边并无任何回应，想了想暗拍了拍自己的脑袋骂了声蠢，既然是鬼，又怎么可能会吃这阳间的食物果腹？一张脸顿时红透至耳根，更低垂下头只管看着脚下的路往前冲去，生怕自己这狼狈模样被那只鬼看去。

　　“你再低着头走不看路，就要掉河里了！”

　　突然从耳旁响起的声音惊了少年一跳，下意识的便收住了脚步抬头往前看去，放眼全是树木蓬草，哪来的河？呆愣了一会方才明白过来自己是被这鬼又给耍笑了，红着脸咬了咬唇，有些气恼他这般戏弄，又有些欣喜他果然一直都在身旁。

　　“再翻过前面这个坡，下去应该就能上驿道了。”虽然自小到大从未出过村，不过也曾听那些叔伯与爹爹喝酒闲聊时讲过外边的趣事，这一路上出来，自也是照着记忆中听过的路线来走，虽偶也有记岔的时候，还好身旁还有这么认路的一个‘人’，会不时浮上枝端看看方位，倒也没走太多弯路。

　　“你还在不在？”小心翼翼的朝身边问道，心知这人必是不会回应自己的，少年只是红着脸抿了抿唇，一面赶着路，一面有话无话的找着闲聊，“我给你唱个歌儿吧！”轻咳了几声清了清嗓子，轻细宛如哼吟的少年嗓音悠悠回响在林间。

　　“南山顶上一株茶，阳鸟未啼先发芽，今年姊妹双双采，明年姊妹适谁家。”

　　那曲调词儿听来显是少女怀春之意，从少年口中哼出却不同于女子的温婉娇羞，倒别有一番青涩稚气，反复着唱了数遍，袅袅转转的尾音轻飘了半日后才渐渐消去。轻喘着气见那鬼仍悄没一丝声息，许是自己唱的不好吧？青禾这样想着，心情却有些低落了下去。

　　“这歌儿是听你姐姐唱过学来的吧！”忽然响起的声音让少年猛地抬头寻向那来处，用力的点了点头。“还真是个懵懂娃娃呢！”也不知是哪里惹得这鬼笑了起来，“等再过几年大了些，懂了这歌儿里的意思，只怕你是再不会唱来与我听了！想来倒是赚了！”

　　青禾也不知他是在笑些什么，只是听着过去倒是心情不错的样子，想着许是因为自己唱这歌儿的缘故，莫名便跟着乐了起来，脚下的步子顿时变得有些轻快，不自觉便加快了脚步往那坡下奔去。

　　用力的咽下一口唾沫，看着面前被自己伸下拦下的这辆马车上，正盯着自己瞧着的二人，青禾鼓了鼓胆气，“大……大叔……”声音有些轻颤，不自觉的有些结舌，“能不能…能不能顺路……带我一程？”

　　“你是哪里来的娃娃？怎么这么晚了还一个人在外？父母何在？家居何处？”二人中看去年纪稍长些的人下了车来，对这半夜上伸手拦下自己行路的少年上下打量了几眼，皱眉想了想后开口问道。

　　“我…我家居东阳，爹爹在城中做些小本生意……”红着脸颤着声，长这般大头一次扯谎骗人让少年的身子忍不住轻轻战抖，却又不得不硬着头皮，按着那‘人’在自己耳边交待所说来做，“前些时日姑父来信说姑母病重，弥留之际只望一叙，我爹变卖了家中所有，和我娘带着我与姐姐赶来探望，谁知…谁知半路遭遇山匪抢劫，爹娘为保我们横死，逃亡路上我和姐姐又失散了……”本是诓人之语，只是讲到后来联想起自己身世，少年竟红了眼眶呜咽起来。

　　“怎地这般可怜！”那马车上另一人听得这番话此时也过了来，仔细瞧了瞧青禾的模样，扭头看向那年长之人，“瞧着也是清白人家的孩子！老孙头，这天色也晚，我看不如就稍带这少年一脚，等进了城后，再给他几钱碎银让他去投奔他那姑父如何？”

　　“先生说的是。”本就动了怜悯之意，见这管事的帐房先生开了口，那老孙头倒是也乐的顺这人情，“好了好了！娃娃莫要再哭了！”请那管事先生先去了车上，才伸手揽过少年，“来来来！快上车吧！主家老爷向来不吝行善，今日能碰上我们也是你的运气！”

　　这般行了一路，那帐房先生见这少年上了车后倒也是乖巧，只是坐在一角也不吵闹，心下对自己行这举手之善也颇为满意，伸手撩开车帘往外瞧了瞧天色，“老孙头，瞧这天色，只怕今夜是赶不及在闭关宵禁的时辰前进城了吧？前头路上可还有可供打火住宿的地方？”

　　“有！”扬了扬马鞭打出一声脆响，赶车的老孙头微侧了侧头，“再往前赶十里地，就有一家小夫妻开的包子铺，供打火休盹，并路上来往商客歇脚留宿，那家店的包子在这条驿道上，可是远近驰名的鲜美一绝！等会儿先生您也尝尝味道！”

　　“行！那一切就由老孙头你来安排了！”帐房先生笑了笑回道，扭头看了眼蜷缩一角的少年，放松了些力气靠在车棚上，两手一笼袖口，微阖上双眼开始假寐，不再言语。

　　十里地步行说长，车行却短，也就是浅浅一寐的功夫，眨眼便到。紧了缰绳收住马步，不等人下得车来，店内便已有那眼尖之人迎了出来牵住马绳，淳厚的脸上满是笑意的等三人下了车后才小意开口，“三位客官这般晚来，是打火，还是住店？”

　　“住店！”老孙头的声音来的比那店主还要响亮上几分，瞧了眼帐房先生后伸手拍了拍这男掌柜的肩，“整一间干净些的房铺出来，再给我们上两屉包子！要热的！还有来壶烧酒，二两卤肉，一碟花生，一份素菜！”

　　“得嘞！客官您几位先在这坐会儿歇歇脚！我这就给您几位置办去！”那店主笑咪咪的引得这三人落坐，取了搭在手上的汗巾子抹了抹桌凳后往肩上一甩，“两屉包子二两卤肉烧酒花生小菜各一份嘞！”

　　不多时的功夫，那店主和着自家小娘子便陆续的把酒菜端了上来，“三位客官请慢用。”屉盖一掀，一股热气便争涌着翻滚了出来。“果然是远近驰名，这光是闻着味儿就能起口腹之欲。”帐房先生笑了笑，示意老孙头不用顾虑自己尽管开动，伸手取过仍还微烫的包子正要尝尝，忽然心中一动，往一旁看去。

　　“不必害怕，尽管取了吃。”看着递到眼前的鲜肉包子，少年忍不住喉口滚动了一下咽下口口水，又抬头看了眼正慈眉善目望着自己的帐房先生，犹豫了一会后，还是轻轻的摇了摇头，“不用了，我……我不饿。”

　　哑然了一刻后忽然似是明白了过来，帐房先生伸手摸了摸青禾的头，“我知你方才痛失亲人，心中悲恸，不过再怎样也得想开来些，好歹也为了你爹娘拼死救你这条命下来想想。这样吧！”略一想后抬手招过了一旁柜台后的店家，“再替我上碗清粥给这个小哥儿，拿几个素馒头来。”

　　慢慢啃着手中的馒头，强忍着不去看向那桌上的卤肉和那屉中仍飘着香气的鲜肉包子，从自个儿上车后那只鬼就没再作声，直到方才店主上了菜后才忽然又不知从哪蹿了出来，不准自己吃那包子和肉食，虽然并不明白为何不准，只是心中却不自觉的替他辩解开来，许是总有什么缘由的吧？却不知自己这般心思倒真被这鬼言中，仍是懵懂无知之岁，岂不明了这般为他开脱为他牵累心绪，已是因为心中对这鬼生出了些亲情，父母双亡，村人因己一念间全数陪葬，姐姐又不得下落生死不明，不知不觉间竟对这唯一陪在自己身边之‘人’，多出了几分依赖和信任。

　　填饱口腹后稍做了洗漱，三人便分别自行睡去。老孙头仍是守在车上，那帐房先生见青禾年少，想了想便叫了他同自己一房，让店家多拿了床席垫来铺在地上，好在这天气尚还余有燥热没进那凉秋，少年根骨又是热底子，多垫了一床后在地上睡一夜，倒也还不会伤到筋骨里去。

　　睡至半夜里迷迷糊糊的时候，也不知是打哪来的一缕凉风，冷的正熟睡中的少年打了个颤懵懵懂懂的醒转了来，猛不丁的瞧见房内不知何时多出一人后吓的便要惊叫，却被捂住了口鼻，看清了模样后顿时又松下了气来。

　　见这‘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要自己跟着他出去，看了眼床上仍熟睡中的帐房先生后，青禾小心的屏了呼吸，跟在那鬼的身后，由他带着路，一将往外走去，七拐八拐之后也不知是怎么走的，就发现自己已是身处在了这家店铺的后院中。

　　这后院里倒是也简洁，一头堆着草垛柴火，一头通住灶房里间，沿着外墙边上用土坯环围了一圈，也不知是养的什么东西？见那鬼带自己来到这地后只是左右张望着进了灶房，心下倒也不惧什么，想来有他在这儿，自己定是不会有甚危险，这番心思之下，青禾忍不住心中的好奇，一步一步往那圈栏挪去。

　　还有十来步远，便闻到一股骚臭的气味，伴着哼哼哧哧的哼叫，还不等青禾想明白这叫声怎这般耳熟，那圈里养着的事物就已发觉到有人靠近，顿时齐斩斩的扭头看过来，宽阔的口舌间滴下长串的混浊涎液，晶亮的小眼在月色照过后竟闪着微红的光芒，恍惚着尤如置身于恶鬼群中，吓得他脚下一软，也不知是踩上了什么东西，身子就往后倒去。

　　“怕什么！”冰冷瘫软的身子将将被人从后扶住，带着丝笑意的声音莫名的含了些说不清的意味，“只要你不进去，那些蠢物是不会拿你怎样的。”

　　“我……你……它们……”被那些闪着红光的小眼盯着，心中不知为何生出些骇意来，抓着抱住自己的‘人’再也不肯松手。

　　那圈栏里的一众蠢物只是齐齐盯视着少年，见他许见都没有任何动静，突地尖声哼叫了起来，高亢嘹亮，群起之下犹似有山鸣海啸之态，把正稍稍放下些心来的人又给吓的直往那怀里钻去。

　　皱着眉，看了眼怀中死攥住自己的少年，又看了看那一栏蠢物，从廊道里传来的声音说明有人正向这边走来。想了想后指尖微动，原本空荡清敞的院中忽然钻出一股黑烟，将二人笼罩其中，已提裙迈步跨入院中的人直直的从二人身旁走过也未发觉，竟是隐匿了身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