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木》夜半梦醒

2、第 2 章

　　八月里的天，还是燥热的时候，不过才寅时刚过的样子，一眼望过去，天竟就已是泛起了些青灰的明色。

　　小心的护着怀里的宝贝，一只手摸索着从林中跌跌撞撞的出来，跨过一片堪比肩高的蒿草，远远的已是能够听见几声鸡啼。光是听那嘹亮持久的鸣叫，就知道定是小石头家太奶奶养的那只大花公鸡又赶在了全村的头一个，心里这样想着，少年的嘴角忍不住翘了起来，但愿爹娘和姐姐没察觉到这一夜自个儿都没见着人影。

　　蹑手蹑脚的拔开门闩，悄悄探头往里望了望，赶忙踮着脚尖小跑着往西屋里蹿去。正要往炕上钻去闭眼装睡，忽然觉得有一丝奇怪，趴跪在炕上四下看了一圈，猛然醒过了神来，姐姐怎么不在屋里？该不会是半夜里溺醒来发现自己不在，跑去找爹娘说了吧？一边拍着脑袋懊恼着一边又爬下炕来往东屋跑去，既然都已经被发现了，那还是赶紧和爹娘说一声自己回来了，免得他们担心出去寻人。

　　紧着眉搔着头皮从东屋里出来，有些茫然的左右看了看，人都上哪去了？几许还有些凉意的晨风吹过，少年忽然扭了头朝一个方向听着什么，像是呆愣了一会后，突地拔腿便向外跑去。

　　越是往前跑着，少年便越觉得奇怪起来，怎么村里家家户户都静悄悄的没个声息动响？这个时辰按理说来，已是到了要放鸡打草的时候，怎地除了几声鸡鸣狗叫，却连一点儿人声也没有？就连那不管日里夜里，只想到就要哭闹上几声，直等到有人哄来抱去才肯止住的奶娃儿声也是没有？

　　等开始喘上粗气的时候，已是能看见前方那砖青色的祠堂门墙了，原本常年紧闭只有年节祭拜时分才会开启的玄色木门此时竟大大的敞开着，竟还可见到济济攒动的人头，和着隐约细碎的几声喝叫，莫名的倒有些口干心怯起来。

　　突地就止住了疾跑的步子，大口喘着气抹了把额上冒出的细汗，等到那心悸一点一点平静下后，才抬脚一步一步的向那两扇黑木大门走去，却越是靠近，越觉得心跳的厉害，恍惚着瞧着那乌漆漆的两扇木门竟幻成了狰狞恶兽，那门上又大又沉的两眼扣环犹如那恶兽硕睁着的双眼，大张着如深渊般的喉口，黝黝的默视着自己，一寸一寸的临近，像是随时就会扑上来将自己拆吃吞噬。

　　那幽深的喉内竟挤满了密密麻麻高低不齐的无数人头，花白灰黑，却都默不作声的背向着自己，看不清他们的脸面，又仿觉熟悉的仅凭背影就能脱口喊出他们的名来。那黑鸦鸦的一片人头，犹如本就生长在这恶兽的喉内，齐攒攒的微微低垂着，莫名的让人就想起了那传说中在深海里光影照不到的地方，缩蜷起来的触手，看去并无任何的异常，却在每有船只行走过它上面时，措不及防的突然伸卷开来如花盛放般舞出水面，倾刻间又消失不见，只留下空荡荡的海面，黑蓝的天。

　　“族老！那小畜生回来了！”不知是谁眼尖的瞟见了傻愣愣站在大门外的瘦小身影，突然叫了出来，恶兽喉内那无数人头顿时齐刷刷的全数转过了向来，望向那离獠齿只有分毫的小兽。

　　“小草儿！快跑啊！”被绑跪在地上的身影突然转过了身来，冲着那还傻愣着的少年用尽力气喊着。嘶哑尖锐的嗓音直冲进脑子最深的地方，冷冷的打了个激灵，还未曾明白过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身子却已是依着娘亲的话自发的动了起来，也不看是什么方向，也不管行不行的通，蒙头蒙脑的就往回跑去。

　　跑！快跑！要逃离那吃人的地方！

　　终究是还没长成的孩子，抵不过那些数量众多，又如狼扑兔般的族人们，被用绳索捆着，如那些以往偷偷瞧见待宰的鸡鸭一般，拎吊着一路往祠堂回去，泪水终于是忍不住的流了出来。

　　为什么这些平日里宽厚和蔼的叔伯们会变成这样？为什么爹和娘会被绑跪在祠堂里？为什么族老和那些人瞪视自己的眼神如同见了恶鬼一般？姐姐呢？还有姐姐呢？姐姐去哪了？一路上这般不住的胡思乱想着，手脚和身上的绳索随着晃动越勒越紧，渐渐竟开始喘不上气来，眼前只觉得一团黑炫后头一歪，已是晕死了过去。

　　“教子无方！才会纵容得这小畜生猖狂，犯下如此大罪！依族规，鞭二百，蘸盐，赤刑！”须发皆白的族老面无表情的看了眼匍跪在地上不顾自己被捆，仍在那不住磕着头替自己那不懂事的孩儿求情的两人，“把那小畜生先在刑堂吊满三日清空口腹，等三日后搭好祭台，祷祖禀宗之后，化了祭天！”

　　脑子里嘈杂一团，也不知是醒来还是梦中，眼前如走花灯一般不停有人影闪过，耳中轰鸣着鼎沸人声，却又看不真，听不切，似是近，忽又远，有笑闹追打，夫子诵经，有油烛灯花，猫叫蛐鸣，谁在耳旁唤着醒来醒来，一会儿却又言道不如睡去。

　　“小草儿！快醒醒！小草儿！快醒醒！”

　　迷迷糊糊之中仿佛有谁在推搡着自己，忽然什么梦境臆念全都散了去，惊醒了过来，死了死了！准是自己又睡过了头，误了去先生那学早课的时辰娘来叫自己了，得快些起来可不敢被爹知道，要不然准又是一顿好打。

　　“小草儿！小草儿！”

　　那声音仍是不肯停歇般的在耳边响起，却又偷摸如做贼一般低压着嗓子。

　　“知道了娘！我这就起来了！”迷蒙着睁开眼，全身为什么这般的酸疼，好似根本不是自己的身子一般？

　　“小草儿！我是小石头啊！小草儿！”见玩伴还半昏半醒着没有回转神来，趁着夜半无人偷偷溜进祠堂里的小少年忍不住越发心急起来，小心的瞧了瞧四下左右后拼尽力气猛力摇晃着那被半吊在梁上的身子，脚下微微一晃，竟是差点摔下凳去，吓得连忙一把抱住玩伴的身子，好半天才回了些胆来。

　　“小……小石头？”吃力的辨认着脚旁的人，那些晕死前的景象渐渐回忆了起来，被捆绑着跪在祠堂里的爹娘，那些要吃了自己般的族人，一圈又一圈紧紧缠绕在自己胸前的绳索……

　　“小草儿！你等等！”见玩伴满眼茫然的望着自己舔了舔早已干裂开的唇，小少年忽然像是想起什么来，小心的蹲下身子攀着凳沿爬下去，拿过放在一旁自己偷偷带来的水和馍，再次小心的爬上来，举高了手将水递到玩伴的嘴边。“你一定渴了吧！喝吧！”

　　湿润润的水波在眼中微微晃动着，渴了三日的唇，早在那碗递过来的时候便忍不住的凑过去了，冰凉的湿意在刚沾上唇的一刻竟是火辣辣的疼痛，却管不了那么多，大口大口的吞咽着，转眼就见了底。

　　“吃馍！”撩开衣裳把碗塞进怀里，瞧见玩伴那副模样小石头笑了笑，撕了一片馍下来递到他嘴边。

　　“嗯……小石头……我娘和我爹呢？”一碗清水和几口馍下肚稍解了些饥渴后，少年忽然想起来真真要紧的事，连忙吞咽下口中的馍，摇了摇头推拒了玩伴递到嘴边的吃食，开口问道，只是一出声却将自己也险些吓了一跳，沙哑粗嘎如被石磨碾过的碎米一般硌人。

　　“小草儿，我说了你……你可别难过……”小石头有些犹豫起来，却被小草儿那双眼睛一眨不眨的瞪到心里发慌，不自觉就结巴了起来，“族老说你私闯禁林，犯的是重罪……不但你有错…你爹娘也有错……他们没有管教好你，就…就…就罚了他们两百鞭刑……”

　　“然后呢！”忽然就有些怕了起来，见小石头躲躲闪闪的不敢正眼看着自己，说话又吞吞吐吐，少年忍不住出声催促。

　　“你娘身子不好……打的时候她…她没扛住，当…当时就去了……”小石头越说越害怕起来，小草儿的那双眼睛亮的好像要把自己给吃了似的。“挨完了两百鞭子…你爹送回家后就病倒了，族老没说话，水伯不敢去帮你爹看病……现在…现在…听我爹说，好像也快不行了……”说到这儿，小石头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

　　好一会儿后才抽抽噎噎的止住了哭，身旁的玩伴却没有一丝声响，奇怪的推了推他的身子，小石头这才发现不对来，本就是吊了近三日一滴米水也未近的身子，加上突然听到这般噩耗，少年竟是气急攻心，一口淤气上来堵住胸口，再度晕厥了过去。

　　“小草儿！你……我……”用力的推了推玩伴的身子，见是没有再醒转过来的意思，小石头慌了起来，惊恐的扭头看了眼外面的天色，远远传来打更人的梆声，顿时手忙脚乱的爬下凳来往外跑去，“我…等我明天再来看你！”

　　忽然想到昨日因为早早的没有困意，却被娘逼着上炕装睡时偷听到爹和娘说的那些话，今日这晚一过，等到了明日……等过了明日……那祭天的台子自己今日也偷偷溜去看了，已是搭好了七七八八，只差了挂上那素旗长幡，摆齐了香鼎烛台。

　　“祷祖禀宗之后，化了祭天！”

　　机泠泠的打了个寒颤，小石头纵然年岁再小，却也懵懂的知道那祭天是何种意思。祭天祭天！明日一过，只怕自己就再也见不着这个从小一块作耍的玩伴了，想到这鼻子一酸，竟是又哭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