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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沉眠 ...

  •   徐竞男是听着陈末名字长大的。

      从徐卫国给她取的这个名字就能看出来,他有多喜欢陈锦官家的小孩,就连生个女儿都要跟陈末比一比。

      徐竞男从小就听徐卫国说:“我们竞男,不比男孩差。”
      但她知道,陈末本可以比现在更好。

      陈末一直是别人家的小孩,学习好,品行好,样样都好。

      这话不是别人说的,是徐卫国亲口讲的。
      他好羡慕陈锦官能得到亲儿子鞍前马后的照顾,竟然还跟办公室的人诉苦:“我哪天要是工伤,我女儿不骂我就算好的了。谁说生女儿是得了件小棉袄?我的棉袄又薄又漏风,你们也别太嫉妒陈锦官,他那件皮夹克万里挑一,外面买不到,要祖坟冒青烟才求得来。”

      徐竞男没想到,那么好的陈末,放弃了前十的高校,回滨州读了低一百多分的警官学院。
      还是他以前最不想干的专业。

      她高考那年,陈末正好毕业。填志愿的时候,徐竞男和徐卫国吵了好大一架,还是李阿姨让陈末来劝的。

      “我就不明白了。他自己也是个警察,为什么不愿意让我读警校?”

      陈末说:“你爸爸只是不想你太辛苦。”

      那时候是夏天,他穿了个背心就来了,扭过身拉开背心给她看肩上背上遍布的伤痕。
      “看,我还没入职呢,这些都是实训的时候弄上的。”陈末把衣服整理好,很认真地劝,“女孩子肯定更在意这些,你还小,以后稳定点,轻松点,你妈妈也不用整天担心了。”

      “他什么时候这么贪生怕死了。”徐竞男愤愤道,“他要是真想我在意外表,为什么会给我取个这样的名字?既然把我培养成了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那就要放手让我去冲,去闯,去和男人争一争。
      再说我也没有胡来,我只是想当个警察,从小就想。我不觉得我有错!他今天要是怕了,我也怕了,最后没有人愿意去学这些专业,没有人从事这些行业,都不用资本主义腐蚀,真到打仗的时候,炸.弹还没投下来,我们这一代、下一代,早就从内里垮掉了。”

      陈末笑了,给徐竞男比了个大拇指,夸她:“好姑娘!比我有志气。”

      “怎么呢?”
      在她眼里,陈末才是有志气的人。

      愿意放弃大好的前程,转身去往布满靳棘的死路,这还不够有志气吗?

      六月的风熏得人头晕脑胀,陈末起身买了两块西瓜,坐在路边从头讲。
      “你知道我爸进医院好几回了吧?不是意外,都不是。就连……就连他死那天,那场火也不是意外,是人为。
      这帮狗*不干人事,害得别人倾家荡产妻离子散,我爸只是个警察,只是把他们抓回来,他又做错了什么?他不过是做好了自己的工作,就要被报复,就要送命。不光他送了命,我外婆也没逃过。我和我妈还活着,那段时间我都不知道这算幸运还是不幸。我不能让他白死,也不能让我妈就这样痛苦地活。”

      徐竞男到现在都记得那天的日落,把湖水都烧红了,也烧红了陈末的眼睛。
      他看向她,很认真地说:“所以你是出于热爱,我却只有私心。如果注定有人要在这条路上前赴后继,那就应该是我。因为……我是最没有顾忌的那一个。”

      徐竞男愣神片刻,陈末已经站起身来。他伸出手递过去:“你已经说服我了,如果真的热爱这份事业,师傅只会很欣慰。你好好跟他说,他会理解的。不过,作为哥哥,我还是想劝你别选太危险的专业,你要记得爸爸妈妈还在等你回家。”

      徐竞男看了他很久,逆着光的轮廓一片漆黑,那道剪影身披霞光,面朝黑暗,将要奔赴未知的人生。

      她突然绽开一个笑,也伸出手,陈末一把将她拉起来。
      徐竞男定定地看着他的眼,郑重道谢。

      以前徐卫国都让她叫陈末哥哥,徐竞男不乐意,直到这一刻,才真正认同他哥哥的地位。

      不知道是不是他跟徐卫国提过,徐卫国后来没再干涉徐竞男的志愿填报。

      陈末入职那天,徐竞男还没开学。她照常给徐卫国送午饭,遇上他们在礼堂举行典礼。
      音响穿透力太强,徐卫国的声音在楼道回响:“陈末,出列!”

      “0133671,欢迎归队!”

      警号很熟悉,和徐卫国的警号只差一位。

      徐竞男站在空荡荡的走廊里,竟激动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窗外阳光炽烈,照在肩上热得发烫。她偏头迎光,禁不住想——是陈叔叔回来看哥哥了吗?
      看他将封存的警号重启,看他奋不顾身也要延续父辈的精神和意志。

      礼堂的门关不严,徐竞男走上前去,透过门缝往里看。
      身着警服的陈末一脸正气,立正向徐卫国敬礼。

      徐竞男笑起来,畅想四年之后,她也将站上这个舞台。等到她如愿以偿,陈末已经在边境摸爬滚打好几年。

      他们的工作几乎没有交集,两人之间很少联系。
      直到大年初一那天,徐竞男被他一个电话从梦里叫醒,陈末赶来塞了个过时的iPod nano给她。
      还交代如果他出事,就按上面的电话找人,然后把东西交给号码主人。

      徐竞男烦死了,本来他们缉毒警工作就是在拼命,大过年的还找上门来说这些丧气话,也不嫌晦气。
      “你别搞行不行?我爸还等着你案子结了回来喝酒呢。”

      他低着头,又往她手里拍了个东西,硬硬的,有点硌手。
      “还有这个。”

      陈末撂完话就走,徐竞男穿着拖鞋,跟他后头追都追不上。她气喘吁吁停下,摊开手掌,掌心赫然躺着一枚旧警徽。

      -

      姜越接到电话的时候,刚送Amy坐上返程的车。
      她也买了澄江的票,无论有没有那通来电,她都会去一趟澄江。

      陈末杳无音讯,聊天记录像是戛然而止。
      绿色气泡刺眼,那几个字逐渐从清晰变得模糊。

      - Lily女士说可以。
      -那你呢?

      你觉得可以吗?
      姜越好想听到陈末的回答。

      剪齐耳短发的女警告诉她,陈末不会再说话。
      她递过来一只密封袋:“这两样东西,他让我转交给你。”

      姜越异常平静,问她:“什么意思?”

      徐竞男也静静地看着姜越。

      陈末当年说他是最没有顾忌的那一个。
      如果他还在,她一定要指着姜越怼他:这不是还有顾忌在吗?!

      可惜他已经不在了。

      警局之外,车来车往。
      彼时正值晚高峰,姜越久久伫立,像要被车流吞噬。

      徐竞男于心不忍,告诉她还在取证阶段,之后会移交检察院。等检察院提起公诉,大概要两个月之后。
      至于法院审判的时间,也许还要再等半年。

      “到时候我会联系你的。”

      那天之后,姜越大病了一场,在蓉城不见天日的出租屋里闷了整整一个月。
      琳姐给她批了假,不然忙中出错,整个组都要陪着加班。

      后来陈末去世的消息传到了美国,时悦打越洋电话来告知姜越,发现她状态离见陈末也不远了。
      林枫陪时悦请了一个月的假,回蓉城和姜越一起,度过了那段艰难的时光。

      等姜越从麻木中清醒,大哭了几次之后,终于接受了陈末殉职的事实。

      三人一起,回了一趟澄江。

      姜越主张李立去蓉城接受治疗,否则她一个人在澄江,跟前只有卢耀文照料。
      卢耀文早晚是要成家的,到时候也不方便。

      时悦也跟着劝,她爸妈早已移居滨州,实在帮不上什么忙。

      李立问她:“你不成家吗?”

      姜越没说话,答案显而易见。

      李立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说想等审判结果下来,想看着害自己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接受惩罚。

      是该受到惩罚。

      听徐竞男说,陈末……都不成人样了。

      那样挺拔的脊梁,被生生折断,姜越后悔在临远目睹他们被抓那天没有冲上去捅上两刀。

      一时间,场面很沉默。

      姜越不再劝,只当李立答应了。她返回蓉城之后问遍了华西的专家号,中医也打听了好几家,就等着之后接李立过来。
      忙完这些,姜越又去了趟苏州。

      她大学期间去看过姜遥很多很多次。

      像每一个婴儿渴望母亲的怀抱,当她感到无助、迷茫的时刻,她总想去苏州转一转,那里会给她归属感。
      也去过早早记下的朱雀桥。

      姜遥总坐在桥上,看桥底往来的船只。姜越不敢上前,只靠在墙头,远远看她一眼,看外婆温柔地给她梳头,再牵着她的手带她回家。

      每每如此,姜越便觉得自己也被好好对待过。

      可惜工作后的第一年五一,再去苏州时姜遥就不在了。
      姜越等了一天,等到游人都散了,她也准备离开。
      外婆却追出来,对着她的背影喊:“阿遥,阿妈给你做了饭团。快进屋吃吧。怎么不动?你不是最喜欢吃饭团了?我将将买回来的油条,很酥的。”

      她那天是咬着牙跑走的,没敢回头。

      这次再去,房门紧闭,问起邻居才知道外婆也已离世。

      恍惚间,姜越想起李立问她的话——你不成家吗?

      可是,人在爱欲之中,独生独死,独来独往,苦乐自当,无有代者。①
      成不成家,又有什么不同。

      这一年大喜大悲,生离死别遍历,姜越又回到了人生正轨。

      琳姐对她赞许有加,说姜越“能吃苦,有拼劲,不愧是从大山走到大平原的大女人”。

      她却比以往更加沉稳,夸赞听得,批评建议也听得。

      职位一路水涨船高。

      年底,姜越攒够了二环内二手房款,在朋友的建议下签了贷款合同,踮踮脚,付了更好小区套二的首付。
      她没有坚持全款支付,手里有余钱,才能有底气。

      没几天,徐竞男的电话也打了过来,说月底就会开庭审判。
      姜越工作忙,没抽出来时间赶去澄江,听徐竞男转述了宣判结果。

      冯昌因多次贩卖毒.品约3530.4克,被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并没收个人全部财产。冯昌因贩卖毒.品数量大、社会危害极大,且系累犯、毒.品再犯,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②
      周问东因犯故意杀.人罪且情节严重,被判处死刑。周问东因多次贩卖毒.品,且数量大、社会危害极大,数罪并罚,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

      徐竞男“呸”一声:“你不知道,法官宣判的时候,那个光头当时就腿软了,两个法警一左一右架着都站不住。可恶该死的周问东,法庭上还嬉皮笑脸,我真想给他狗嘴撕烂!”

      宣判结果大快人心,姜越却并没有因此感到开心。
      那是他们该受的,她还觉得他们承受的痛苦太少了,死得太过轻松,不足以平民愤,更不足以抚恤家属。

      一晃眼,距离他离开已经快要一年。

      姜越赶在年前搬了最后一次家,整理物品的时候,从陈末家带来的塑料袋不敢重负,提手断掉之后,信件散落一地。

      她蹲下一一拾起,发现了陈末在信封上写下的“姜越亲启”。

      信封没有封口,姜越颤抖着手取出那张纸,打开后折痕清晰,印入眼帘的是他中正端方的字——

      姜越:
      我的姜越,请允许我自私一回,自私地占有你的名字。

      你说你像小木船,我并不赞同。
      在我眼里,你是一株坚韧的草,顽强向上。你有我羡慕的勇气,对抗命运,对抗不公。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大概就是用来描绘如你一般坚强的人。

      恰好,你又说我像风。
      我刚开始还有点失落,原来在你眼里,我并不是排在首位的倾诉对象,更不是触手可及的亲密恋人。
      可我又想,捉摸不住是风,走了还会再来的也是风。
      风会一次次代替我,拂过原野,跨越山河,来到你身边,亲吻你眼角发梢。
      看,我们多相配。

      你说过,让我等你,你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我现在也有很重要的事了,可我不能让你等我。
      我多想每一次回头你都在,但我还是要说:别等。
      别等。

      感谢你邀请我住进你的人生计划。真的。
      因为我知道,把一个人放进未来的人生,需要多大的勇气。
      把她从计划中抹去也是。

      要不是看你活得那么顽强,或许我早已经死在了高考那年。
      你又何尝不是我的风,吹得我清醒,推着我向前。

      以前我说你自私,现在想想,自私的其实是我。
      我不敢告诉你真相,开不了口,只敢避重就轻地和你说些无关痛痒的过往。
      可我又怕,怕我一去不回,百年之后等到你,你再也不肯理我。

      所以,我只能用这种方式祈求你的原谅,原谅我多年以前不辞而别,原谅我无法陪在你身边。原谅我过去、现在、未来,都没能兑现答应过你的事。
      原谅我有我的梦想,我深知必须要为此付出代价,哪怕代价是失去你。

      你那年问我为什么,为什么说好去上海最后却失约。
      其实是我没勇气面对你。
      刚开始只是逃避,后来愈发不敢再看你的消息,再后来渐渐没有你的消息。
      我反而觉得庆幸,好像这样就能洗掉我胆小鬼的罪名。

      不知道再见是什么时候,如果顺利,我会带Lily女士到蓉城,正式见你。
      如果不顺,就请你把我带回江家垌,埋在树下陪你。

      你说江家垌那个山坳,风都不来。
      可是姜越,长风破浪会有时。
      你仔细看,湖面在泛起波浪,不是吗?
      所以,我会永远陪你,在你呼吸的每一分、每一秒,哪怕你根本注意不到。
      陈末
      于2018年2月16日”

      姜越整个人软了下去,蹲坐在一堆尘封已久的信件里,泣不成声。

      春节前,姜越回了一趟澄江。

      雨雪霏霏的清晨,江家垌迎来一位故人。
      她一身黑色收腰大衣,身型瘦削纤细,划船的时候人都像一叶扁舟,摇摇晃晃地驶向湖心小岛。

      这年雨水丰沛,河道不枯,也就没有开水放闸。水位漫过小岛,只有那棵树还顽强地活着,昭示小岛存在过的痕迹。

      姜越蹲下身去,手伸进冰冷的湖。
      她顺着树干往下,探到树洞时停住,把随身携带的警徽放了进去。

      没有停留,姜越回到岸边。
      她在湖边站了很久,像是终于下定决心,用力推翻了那艘船。

      腐朽的小船倾覆,缓慢下沉。

      姜越回头,隔着湖面看向湖心,有风吹来,穿过她的指尖发梢,掠过湖面,摇晃树枝。
      他就在那棵树下,和岛屿沉眠。

      陈末的爱太大了,大到姜越占不到千万分之一。
      她的恨也大,放眼望去,找不到落脚点,最后只能恨陈末。
      恨他留下来的黑色外套,恨他写的遗书和字条,恨他托人转交的银色nano。

      他甚至不愿当面给。

      泛黄的耳机线缠绕着机身,她没有耐心拆,却强忍着冲动,学着他的样子一圈一圈绕开。

      看啊,陈末即便是躺在那里,留下来的习惯依然镌进了她的身体。

      耳机塞进耳朵里,冰凉的触感和温暖的声音倾泻而出。
      陈末的一段清唱,静寂得像此刻的空山,没有一丝杂音,沉静而凛冽。

      她想起那年在操场上,陈末就坐在她的左侧,和着歌声,垂眸轻唱——
      地球毁灭了以后,我仍爱你爱得不知天高地厚,为你再造一个新宇宙,不死之身不死的温柔。

      姜越突然觉得,即使此后不再相逢,被陈末改变的那一部分自我,会代替他,永远陪伴在身边。③

      手心接到一滴热泪,滚烫滚烫,像他为之付出生命的梦想。

      姜越抬眼看向沉船。

      周遭俱寂,呵气成霜。
      她转身,不再守望沉没的岛屿。

      皮靴踏着湿泥,一步一个脚印向前。

      眼前仿佛浮现他的字迹,在信纸末尾写得克制收敛:
      “可是姜越,长风破浪会有时。”

      ——正文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7章 沉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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