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没岛屿》粒舟

1、阿明

　　《沉没岛屿》
　　文/粒舟

　　2024/10/16 晋江文学城独家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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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月连天雨，姜越接到一个电话，归属地显示滨州。

　　她侧头抬肩，将发热的手机夹在耳边，手下动作麻利，三两下堆叠起快递盒按住，另一只手捏了美工刀，顺着缝隙划开纸箱顶上的胶带。

　　对方嗓音粗哑，操一口上江官话，问她是不是江明家属。
　　也不等她回答，平淡快速地丢下一句——

　　江明死了。

　　快递盒轰然倒塌，脑子空白了一瞬，而后是短暂的耳鸣。

　　死了？

　　姜越不信，声音是强压的稳：“你说江明？”

　　回答她的只有一段忙音。

　　江明失联有一阵子了。

　　姜越定期给他打钱，傻小子说全都攒起来，给她存着当嫁妆。

　　她听了直笑，让他该花就花。
　　没告诉他现在大城市的人都晚婚，还有好多特立独行的男女奉行不婚主义，人生计划里压根就没有结婚这个选项。

　　大概是一个多月前，她最后一次给江明转账，照例拨了电话过去。
　　接听的是个女孩，怒气满溢的一声“喂”，听见姜越找江明，二话不说就挂断。

　　江明朋友圈暗戳戳秀过几次恩爱，姜越第一次刷到的时候特意点进去，在每一条下面都补了赞。

　　她工作忙，江明这半年上夜班，白天没事的时候都在补觉，还有个女朋友要谈，联系不上他是很正常的事。
　　至少在接到电话之前，姜越是这么想的。

　　窗户没关，雨点砸得噼噼啪啪响，风声卷着潮气扑到背上，姜越茫然失焦的视线在某处定格——
　　手机掉落在一边，她抬手去够，看见左手食指一道伤，是刚刚走神割破的。
　　艳红血液顺着指尖滴落，白袜子染红一大片。

　　姜越拇指捏住伤口，尖锐的痛觉转为麻木，血管跳动和神经同频，冲动鼓噪，急需寻找一个出口。

　　刚出完差，行李箱就这么摊着，搭在面上的是一件蓝色衬衫，入职的时候江明送的。

　　情绪交杂涌动叫嚣，姜越没忍住，在箱子上踢了一脚，而后因为脚趾传来的剧烈疼痛团成一只虾米。
　　她蹲坐在地，环抱双膝，脸深深埋了下去。

　　收拾行李比收拾情绪要快，姜越定了当晚的机票往回赶。

　　澄江是滨州下辖县，飞机落地后换乘大巴，也还有四五个小时的车程。

　　姜越缩在角落，靠着窗户出神。

　　从日落到月升，车越靠近，人越清醒。
　　也愈发不愿相信。

　　他才十九岁。
　　十九岁啊……

　　殡仪馆有人哭喊，撕心裂肺的，老远就能听见。

　　姜越下了大巴只拦到黑车，司机嫌晦气，停在路边讨价还价，宁愿少收十块钱也不肯送她进去。

　　一路辗转颠簸，姜越早磨没了脾气，她抬头看一眼隐在不远处的招牌，只剩“澄江”和“仪馆”几个字在黑暗里发亮，微光照着枝繁叶茂的树冠，红绿辉映成不近人情的冰冷。

　　这边离城区有段距离，好些路灯都坏掉了，沿主干道零星有几户人家，姜越借着光，拖着箱子埋头往里进。

　　道两旁种一排松树，婆娑树影下几点猩红明灭，有人聚在那里抽烟。

　　姜越不怕鬼也不信神，独独害怕凑堆的小混混。

　　她埋头，齐肩黑发柔顺垂下，刚好挡住侧脸。鸵鸟心态带给姜越莫大的安全感，足够让她目不斜视地过去，偏偏这时起了风，带着烟味扑面而来，长了脚似的黏人。

　　姜越掩住口鼻，往人声喧闹处赶。

　　“诶姐，”身后有人叫她，“你哪家的啊？等我抽完这根领你进去？”

　　出声的是个黄毛，刘海挡了半边眼睛，没挡住一脸的戏谑和言语里的热情。

　　姜越很难判断对方的意图，只能从外表观察，简单粗暴把他划分到“不是什么好人”那一类。

　　以貌取人不是好事，姜越很清楚，但她很难抵抗潜意识的惯性，自保的优先级永远凌驾于道德无瑕。

　　黄毛没得到回应，也不见得多殷勤，跟了两步就放弃了，倒回去蹲在地上继续抽烟。
　　同伴嘻嘻哈哈地笑他，只有靠栏杆的高个男人不发话。

　　“别看了哥。”黄毛可有眼力，往旁边凑了凑，“人影都看不见了。”

　　陈末盯她很久了。

　　从借火点燃那支烟时，瞥见路边停靠一辆灰色吉利，一直到烟灰掉下来烫了手。

　　他斜睨黄毛一眼，没搭腔。

　　烟燃了一半，陈末随手往地上一扔，工装靴踏上去，余烬灭得彻底。

　　哭天抢地的声音低了下去，换成了节奏感很强的舞曲。

　　殡仪馆不大，两座灵堂离得很近。对面那家是耄耋老者，梦里走的，无病无灾，算是喜丧。
　　按澄江习俗，要热热闹闹地送。

　　陈末嫌烦，出来抽根烟躲清静，想等对面消停后再上去。

　　刚才那点躁气跟着脚步声一起，被吵嚷哄闹压制。

　　他跟在姜越身后，隔着一段距离，姜越没有察觉，两人一前一后，直到灵堂前。

　　车在空地停了几排，几辆车门敞着，有人放倒了车座躺着休息。

　　姜越停在那里，手搭在行李箱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湿热晚风吹来，陈末也停下，眼前那人身形瘦而薄，影子斜斜的一直拉到他脚边，树影似的随风摇晃。

　　对面音响不知道从哪儿租的，杂音和回声形成独特的混响，尖锐嘈杂，称得上一句难听。
　　偏偏如此难听的乐曲能把人从万千思绪中拉扯回当下。

　　姜越深吸一口气，作为鼓足勇气面对江明遗体的开场，但香烟纸烛的气息混杂且浓烈，被呛得差点咳出来。
　　她抬手在鼻前挥了挥，散去一点烟尘，而后大步向前。

　　姜越蹬了双小白鞋，自觉步伐很稳，比寻常踩着高跟出差时还要稳，却在看见遗像的瞬间险些崴脚。

　　少年下巴微抬，笑得恣意张扬。
　　和她钱包里两人的合照一样，唯一的区别在于，眼前这张相片没了颜色。

　　舟车劳顿后的疲乏突如其来，像是冷气从头吹到脚底。
　　耳边有金属嘶鸣，突兀且尖锐，周遭短暂失声，而后恢复喧嚣。

　　对面请了团队演出，吹拉弹唱轮番上阵，吵得人不清醒。

　　姜越木然瞥了一眼，视线扫回冷清的灵堂。

　　仿佛是破土而出的勇气，她突然奔上前，冲向那方漆黑的棺。

　　一鼓作气撑了一夜，赌气似的求证，却又在离答案仅仅一步之遥时畏惧不前，停住了脚步。

　　勇气戛然而止，慌神的片刻，有人在叫她。

　　眼前忽地覆上一只手，掌心湿热，烘得她的眼睛也潮潮的。

　　声音从头顶传来，似哄似骗，熟悉中透着陌生，很轻的一声——
　　“别看。”

　　姜越真就听话地闭上了眼。

　　视线一片漆黑，不断有画面翻涌上来。

　　她看到江明骑着自行车飞驰而来，笑容炽烈，喊她的声音拉得长长的，能从街头拖到巷尾；
　　她听到江明透过电话的声音，带着电流的颗粒感和信号延迟的卡顿，情绪低落却强打精神让她不要担心；
　　她闻到江明从家偷拿的炸藕圆子，冷掉的香味依旧能盖住少年跨过小半个县城后的满头尘土气，一溜烟钻进鼻腔……

　　氤氲的潮气凝结于眼睫，摇摇欲坠。

　　身后的人若有似无地叹了口气。

　　叹得姜越心神恍惚，脑海里浮现一张多年未见的脸。

　　“想哭就哭出来。”

　　他很懂她，循循善诱。

　　姜越偏不。

　　她从小就倔得要命，手指粗的竹条打在身上，立马出现一道道交错突起的红痕，她拼命忍住的闷哼还没竹条破空的声音来得响。

　　她怎么可能哭。
　　要哭也绝不会在陈末面前哭。

　　姜越吸了吸鼻子，回身时，正好看见陈末往后退了半步。
　　她抿唇，也向后退，以一种不悦的防备姿态，等对方先开口。

　　黄毛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的，手里还捏着两瓶矿泉水，殷勤地邀她先坐。
　　“姐，”黄毛揪住衣袖在长凳上糊了两把，“辛苦了，先歇歇。”

　　僵持的氛围被他冲散，姜越冷静下来，拧眉看向黄毛：“电话是你打的？”

　　黄毛先是一愣，随即陪着笑挠头：“我们这儿有规定，不让跟家属说太多，实在是不好意思啊姐……”

　　姜越有种一拳打到棉花上的无力感，情绪憋在胸口不上不下，却只能摆摆手，瓮声瓮气地说算了。

　　光线骤暗，是陈末将她挡在了身后。

　　视线无法触及的范围里，陈末给黄毛递了盒烟，而后在他肩上拍了下。黄毛眼力见一向不错，揽上后边凑热闹的几个小青年，走了。

　　陈末盯着他们走远，随手拉了个小马扎，就这么在姜越面前坐了下来。

　　姜越其实不大愿意面对他。
　　她总觉得两人之间是有点嫌隙的。

　　可陈末好像并不这么认为。
　　他手肘撑上双膝，保持着俯身前倾的姿势，如墨双瞳望过来，一如当年毫无保留地向她敞开胸怀。

　　姜越移开视线抬头望天，寻找启明星未果，只好说夜真的好长。
　　长到陈末说完江明之死的来龙去脉之后，启明星还没出现。

　　倒是姜越最不想见的人先露了面。

　　与之相比，陈末堪称故友，而她只会是姜越永远、永远的敌人。

作者有话说

　　一个短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