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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   自前几日祭拜遇险,回京之事便正式提上了日程。

      谢铭旌犹豫不决。明知京城中的人不怀好意,还跑到人家的地盘上,岂非羊入虎口?可是当年之事疑点颇多,不回京又如何能查清楚?

      犹豫着犹豫着,启程的时间终于还是到了。

      临行前一夜,谢铭旌心中不太安稳,去找桐微说话。

      “当年因为各种变故不得不离开京城,这三年的日日夜夜里,回想起在内书堂读书的那段日子,竟好像是上一世了。”他的脸被烛火映照着,昏黄的灯打在他的脸上,尚有一半面庞隐入黑暗中,“这次回京,不知世事又会走向何方?”

      桐微也答不上来。

      说真的,她满腔仇恨,恨皇帝舅舅的默许,恨胡贵妃的纵容,恨沁仪公主的阴谋,可是她现在不知道该怎么办?

      古往今来,话本小说里都将报仇写得无比简单。恨谁就杀了谁,恨谁就折磨谁,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好不痛快。且不说戏里主人公如何,看客们仿佛也向自己的仇人出了口恶气似的,心里得了慰藉。千百年来,这种报仇雪恨的文章经久不衰。

      可,现实哪有这么容易?

      皇帝是默许她被替换去和亲的罪魁,可也是她的亲舅舅,她小时候便在内书堂读书,他得闲时会抱着她一块念书,念着念着睡着了,她的口水还弄湿了他的龙袍,她怎么忍心下手?

      她虽与胡贵妃打交道不多,但沁仪公主是她的同窗,一起读书,一起玩闹,一起长大,说笑过,争吵过,有过那么多美好的童年记忆,这怎么割舍?

      还有文玉章,他是她年少时真心喜欢过的人,虽然他做出了那般的事,将青梅竹马的情分一笔勾销,可真要他以死偿还,又怎能做到?

      桐微心里乱极了。

      想到这些人曾经是她的长辈她的朋友,她狠不下心;可想到自己所受的苦楚,又觉得不公平,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凭什么他们可以心安理得的舍弃她?凭什么他们一点歉疚都没有?凭什么由她来承受无妄之灾!

      心中的怒火与怨恨一下子被点燃了,好似火星遇到了漫山遍野的干草,烈火以摧枯拉朽之势迅速侵袭了一切。

      报仇!报仇!报仇!

      “三年前,由不得我们选择;现在,也该让他们尝尝身不由己的滋味了。”桐微咬着牙,声音像从齿缝里挤出来的。

      “谢伯伯战死之前去过五台山?”桐微想起之前遇狼一事。

      谢铭旌道,“是,他专程绕路在五台山徘徊了两天,还寄了封家书回来。”

      “哼,这么多年,你没有去五台山看一看吗?”桐微问。

      谢铭旌摇头,“之前我从未想过父亲战死可能有疑,朝廷的嘉奖封赏,一应礼仪都不少,陛下甚至罢朝三天,我请旨赴边关前见他时,他眼睛都是红的,后来我常驻边关,他与胡贵妃时常召母亲进宫嘘寒问暖,家里一应事务都是宫中内官帮忙打理,是而我从未疑心过。”

      “那么现在呢?既然已经有了疑心,为什么不回京去查证呢?你执掌幽州三年,从未有过蛛丝马迹,可知问题定然出在长安。”

      “还是你害怕面对真相?”

      “若这事儿真的是朝廷做的,即便不为了你父亲,也该为了你自己呀!等你没了用处焉知不会也莫名其妙的战死沙场。”

      “原本我也犹疑的。可是那天遇见狼群,我突然明白,缩在幽州只是坐以待毙而已,回京固然危险重重,但总比搏也不搏就让人害死的强。”

      谢铭旌看着桐微的眼睛。

      那里面是熊熊烈火,是滔天巨浪,是能把世间一切秩序都打碎的存在。

      可只有桐微自己知道,与其说是劝谢铭旌,不如说也是说给自己听。

      因为不够坚定,所以需要反复言说。

      “好,启程回京。我们谢家男儿绝不是缩头乌龟。”

      翌日,他们从幽州出发,因在幽州耽搁了不少时日,又需要避开北方大雪,所以他们几乎是日夜赶路,不多几日便到了五台山下的小镇。

      连日赶路,人困马乏,第二日还要上五台山,一行人便在山脚下小镇歇了一晚。

      他们一行人打着圣命的旗号,又俱是朝廷中响当当的人物,镇上的官吏乡绅们都来拜见,连桐微都被妇人们的热情冲得晕晕乎乎的。

      席间说起这镇子不大,却颇有些奇异。寻常市镇特别是北方的市镇,大集大多开在夏季,春秋也有,可这小镇却是冬日里赶集。

      冬日里赶路更辛苦些,文玉章便放了随行的车马仆役出去逛一阵子,他们三人也谢绝当地陪同,自去集上散闷。

      “怪道古人说何用别寻方外去,人间亦自有丹丘,若得如此,也是人间乐事了。我看他们倒比咱们还自在些。”文玉章看着集上来来往往的人们感叹道。

      谢铭旌嗤笑一声,“难怪古人说百无一用是书生。”

      文玉章登时脸色一变,“小侯爷,我不过感慨一句,这你也要辩吗?”

      谢铭旌拈起面前摊子上一根鸡毛掸子,问店家阿伯,“阿伯,这多少钱?”

      阿伯见他们三人穿着不凡,颤颤巍巍扯着干裂的嘴角回道,“三,三文钱。”

      文玉章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世上怎么还有这样的价格!他接着追问道,“阿伯,那你一天能卖多少?”

      阿伯颇为谨慎,小心翼翼看了四周,压低声音道,“一天能卖二三十文吧,贵人,您要不要买?我这鸡毛掸子油光水滑的,绝对,绝对不骗人的。”

      文玉章愣住了。

      谢铭旌悠悠道,“咱们刚刚吃的那顿饭,够这老人家一家子衣食不愁地过大半年。”

      桐微接过话茬,“你还觉得这是人间丹丘吗?”

      谢铭旌挑了三把鸡毛掸子,按价付给老伯。老伯千恩万谢,伸出长满冻疮的干裂如枯枝一般的手接过钱。

      “我记得,小时候你的抱负是辅佐君王治理好天下,使世无杀伐,民无饥馁。前两天你说我违逆圣意,像变了一个人。我又何尝不觉得你变了一个人呢?”桐微道。

      文玉章不说话。

      谢铭旌又添了一把火,“我无旨带兵出关打仗,也是为了这个。”

      文玉章只觉得头脑里杂乱一片,只能逮住什么问什么,“既然民众可怜,又为什么要让他们去送死呢?”

      桐微道,“因为还有比这更可怜的。这老伯至少还能顾得了衣食,我们坐马车一路过来也不过几天功夫,库萨人的快马更别提了。若我朝一直固守幽州,那么每年冬日前,库萨人缺粮草,便会大肆劫掠,若有来势凶猛之时,幽州一旦失守,不仅幽州的百姓遭殃,这里也是。”

      “正解。以战方能止战。朝堂公卿站得太高,看不见民生疾苦,只知打仗要花钱,要折损兵力,却不知贻误绝佳战机才是罪该万死。”谢铭旌赞同道。

      文玉章沉默半晌,道,“这不过是你们说服我的说辞罢了,想让我回京之后为你们说情。”

      桐微摇摇头,不欲与他多说,继续向前走。

      “赏口饭吃吧贵人,祝您万福万寿了贵人。”一阵虚弱沙哑的声音传入耳畔。

      这里已经是集市的末尾了,人少了些,不然这声音早就吹散在风中了。

      眼见一个老妪缩在墙角,不住的颤抖,伸出来的破碗只剩一个碗底子还能看出它原来曾是个碗。

      文玉章上前把荷包里的银子都掏出来给了那老妪,“婆婆,怎么不去集市中间呀?这里人少,又能讨得几个钱?”

      老妪叹息一声,“哪里抢得过那些商户呦。他们合起伙来赶我,自己还争抢着要最好的地儿。”

      桐微看着老婆婆虽无一点珠翠但梳得整整齐齐的鬓发,问,"婆婆,您家里人呢?也不管您吗?"

      闻言,那老妪竟扑簌簌落下泪来。

      听了半晌桐微他们才明白,原来这老妪不是无家可归的乞丐。

      这老妪姓高,她家就在城边上。近年来,官府收的赋税越来越高,种类也五花八门,一度曾到了烧灶要交烧灶税、晒粮要交晒粮税的地步,今年更是每种赋税都提高了三分,家里实在交不起,偏巧她得了风湿病,请衣买药都要花钱,自己还不能下地干活,家里老伴和儿子都嫌弃她,让她沿街乞讨,讨不够数目不许回去,儿媳妇怜她,可自己也做不得主,每每悄悄塞给她一些干粮让她白天饿了吃,可贫寒人家里就是有几个窝窝头都数的一清二楚,几次之后被发现了,又受一顿谩骂。今日她原本都决定若是讨不到钱就不活了,趁夜上山跳崖去。

      几人听了都心酸不已,文玉章愤慨道,"天下竟有这样禽兽的父子!你为何不报官!治他们一个不孝不仁之罪。"

      谢铭旌冷笑道,"文大人在中枢待久了,人也变蠢了。她拿什么去告?告了管用吗?退一万步说,今日有人肯管,那明日呢?管得了家里,管得了苛政吗?”

      文玉章默然,他必须承认谢铭旌说得是对的,"那不能什么都不做吧?我身上的钱已经都给了高婆婆了,你们呢?赶紧掏钱啊?我一会儿回驿站再取些银票来。"

      桐微道,"治标不治本,今日婆婆拿这么多钱回去,明日拿不到又该怎么办?"

      她蹲下身子,诚恳地看着高婆婆的眼睛,"你可愿跟我走?我往长安去,一路天气寒冷,缺个专管烧炉子的嬷嬷;你若不愿去长安,我也可送你去别的地方,给你些钱做点小生意。"

      高婆婆似乎有些犹豫,她活到如今这把年纪,从未离开过这个小镇子,长安在她的生活里甚至是闲谈都不会聊起来的存在。可若是留下,还要继续过如今的日子,若是做生意,难免还会遇见苛捐杂税,不如赌一把,反正最坏也不过一头碰死。

      她咬了咬牙,"我去,我跟您去长安!"桐微把她搀起来,嘱咐道,"路引你不必愁,跟着我没事的。我也不要你卖身为奴,你还是良民,哪天你想哪天你想走,我也不拦着。"

      高婆婆眼睛里泛出泪花,直要磕头谢恩,三人将高婆婆带着回了驿站,又与镇上掌管户籍的官吏说了这事儿,对方倒是很痛快,当即就给了户籍路引。

      夜里,高嬷嬷已经睡下,文玉章独自窝在房里不知道想些什么,谢铭旌陪着桐微一块儿吃宵夜。

      “在想什么?”谢铭旌将热乎乎的安神茶放在桐微面前。

      桐微接过茶,暖着手,道,“在想高嬷嬷。我在库萨的三年日子不好过,多亏了几个心善的库萨妇女帮我,她们就如高嬷嬷一般,自己也身在困顿,可是我这次也没来得及带她们一块儿回来。”

      “库萨那边民众也是这样吗?”谢铭旌道。

      桐微点点头,“穷苦之人在哪里都是差不多的。”

      库萨那边对赋税看的不是很重,但也是需要逐级上交自己打猎所获的,甚至交多交少全看上面人心意,并没有明文的规矩。库萨几乎全民畜牧,羊肉当粮食,羊皮做衣服,可就这样,桐微在王庭中也见过大冬天赤身裸体的百姓、被当做王公贵族的猎物的百姓。

      “今天看见高嬷嬷,心里有点难受。我帮得了一个,但帮不了全部,甚至我自己也是压在他们头上的那群人。”

      谢铭旌想劝她别想太多,可张不了口。活生生的事实就摆在眼前,任谁能看见了装没看见呢?

      桐微突然转头盯着谢铭旌看,灯火照在她明亮的眼眸中,“如果是你,你会做的更好吗?”

      谢铭旌顿时反应过来,她是在问谋反那个问题。

      说实话,他不知道。

      他自幼长在勋贵世家,忠君几乎已经是他们谢家的祖训,深深刻在血脉里。他觉得自己绝不会做出谋逆之事。

      可如果他真的忠贞不移,那在桐微说出这些话的时候,他就应该立刻大声驳斥,甚至将她绑起来,告她蛊惑人心。但他也没有。

      沉默半晌,他只能道,“早些睡吧,明日还要上山呢。”

      明天,迎接他的将是什么样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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