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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   十月初一是寒衣节,是为逝者送寒衣的日子。

      这日里谢铭旌换了一身黑袍,连桐微都没有妆饰,只一根简单的珍珠簪子斜插在乌鬓挽住秀发。天还未亮,车马便已在侧门外等候。

      “披上斗篷吧,幽州十月又是早上,小心风吹着。”谢铭旌将一件夹棉斗篷披在桐微肩上,又小心地系好带子,不让带子勒住脖颈。

      文玉章站在马车边,看着二人黏黏糊糊,忍不住咬紧了牙关,“再磨蹭,太阳都升起来了。”

      “文大人?”谢铭旌疑惑道。

      “老侯爷乃是朝廷栋梁,为国捐躯是为我大梁忠直良将,我身为大梁子民,又是朝廷命官,自然也该去祭拜。”

      文玉章别别扭扭的,不等他俩说话便跨上马一夹马腹便走了。

      谢铭旌和桐微对视一眼,也动身启程了。

      谢父的正经墓葬自然是在长安,只是他当年最在意边境安宁,便也在幽州城西的桑干河附近立了衣冠冢。

      三人靠近一处林子,衣冠冢就立在林子边上。谢铭旌独自将祭品摆开,点起香烛纸钱,口里尤自呢喃,“父亲,儿子来看您了,如今大梁边境安宁,前不久,我还打散了库萨人的大营,收复了黄水一带的土地,您可以安息了。”

      谢铭旌平时一向飞扬跳脱,难得有如此深沉安静的时候。

      “谢伯伯为国捐躯,一辈子顶天立地,是个大英雄,你继承他的遗志,为国开疆拓土,他九泉之下也会高兴的。”桐微安慰道。

      “也许吧,我父亲死的惨烈,只有彻底消灭库萨,才是真正为他报仇。”

      谢铭旌恍然又想起当年他急匆匆赶赴边关,见到父亲遗体的情景。

      他在长安是六月接到父亲死讯的。虽然幽州天凉的早,但毕竟还在夏天,遗体禁不住放,早已擦洗干净,穿好衣裳,放进了棺材。

      他父亲虽然常年不在家,但与家中书信往来频繁,他不善言辞,书信中多是询问家中情况以及对他的教导。最温情的一次,还数战死前的最后一封信。

      那年正月过后,他又启程回幽州。一向不信神佛也不善说情话的父亲,竟然上了五台山,盘桓两天,写了封家书回来,极言五台山景色,还在家书中放了一截大红色的腰带,颇有些肉麻地说,若想他了,可看此物。此后,竟再没有一封书信寄回来,直到战死。

      谢铭旌无论如何不能相信顶天立地的父亲骤然战死,他像失心疯了一样命令身边人撬开棺材,所有人都被他吓住了,不敢动,他便自己一根钉子一根钉子的撬。

      等棺盖打开,谢铭旌只感觉自己脑袋嗡的一声,随后便急火攻心晕过去了。

      那是他一辈子都不敢回想起的噩梦。

      永远沉稳可靠的父亲毫无生气地躺在那里。衣服虽穿的好好的,可从领口处延伸出来无数道伤痕印记,蔓延向脸侧。露在外面的手指已残缺不全,腿骨也不正常的扭曲着。

      他醒来后第一件事便是提着刀冲向城门。他父亲的老部下拼命拦着他,他也顾不得许多,挣扎着要找库萨人报仇。众人拉他不住,只好把他绑在他父亲生前住过的院子里。

      被绑住的那三天,他不曾合过眼。瞪大眼睛看着院子里的一草一木,想象着父亲是如何在书房指挥千军万马,想象着父亲如何在院子里藤蔓架下的石桌上一字一句写着家书,想象着那天父亲信心满满的披铠甲跨战马,谁能想到一去难复返,马革裹尸还。

      眼睛一遍一遍被泪水模糊,后来他连眼泪都流干了。

      三天后,他终于冷静下来了,一点一点的收拾着父亲的遗物。他以为他一生的泪都在那三天流尽了,直到准备启程扶灵回长安的最后一天,他在父亲睡过的床榻的角落里找到一个粗朴的檀木盒子。

      盒子上有一把锁,他轻轻撬开,打开盒子。里面是厚厚一沓信件,数了数,足有八十封,全是自五台山之后,写了但不知什么原因没有寄出去的信。

      细看内容,有关心母亲身体的,有嘱咐家里田产铺子的,有教导他功课的,有回忆过去的……字里行间全是一片慈父情怀。

      至今想起这些,他仍心痛难当,眼睛已然湿润,“库萨人手段如此恶毒,我与他们不共戴天,此生不灭库萨,不足以凭我谢家之恨。”

      “恶毒?谢将军不是战死沙场的吗?纵然库萨人凶残可恶,何来手段恶毒之说?”文玉章问。

      谢父战死的时候,他们几人还都在内书堂读书,对于当时的情况知道的并不清楚。

      谢铭旌背对着他俩,弓着背,仿佛痛到极点还在强自忍着,声音却是藏也藏不住的颤抖,“我父亲身上大小刀伤不下百余处,他战死那天是循例去城外查看暗哨的,未着重甲,也没带太多人,跟着他去的全都死了,死状均无比凄惨。”

      桐微在一旁默默听着,突然开口道,“朝廷战报上说,谢伯伯死于库萨人小股流窜部队。可我在库萨三年,极少听人说起此事。偶尔有,也最多是一些幸灾乐祸,并未听说是哪股势力的哪支部队做下这事。”

      她想了想又道,“库萨人以军功论赏,何况是杀死敌方统帅这样的大功,可我却从未听说有人因此受封的,有些奇怪。”

      谢铭旌猛然回头,“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还质疑我父亲战死之事有假吗?”

      文玉章道,“不,桐……公主不是这个意思。谢伯伯身为幽州最高统帅,镇守北境。杀了他是何等大功?可这么多年,别说封赏了,连个冒领军功的都没有,似乎参与过这件事的人,无论是咱们这边还是库萨那边,都人间蒸发了一般,不觉得奇怪吗?”

      谢铭旌站起身来,下意识否认,“不,也许是这事儿太大,若认了,相当于挑起战端,如果库萨王那边没打算开战的话,说不准会把他推出来交给咱们处置,所以没人敢认。”

      “要么就是是脱离了王庭的散兵,当年战报上不是说了吗,是股流窜部队。”

      从未思考过的疑问一齐涌上心头。

      若是流窜部队,他们如何知道父亲那天会出城巡查?父亲随身带的自然是身手一流的亲卫,流窜部队又如何能敌?父亲和亲卫身上的伤口像是打斗了很久故意泄愤似的,这是最需要机动性、不能恋战的流窜部队能做到的吗?父亲一向重视前线情报探查,所以经常会亲力亲为巡查岗哨,早就是做熟的事情,最多半日也就回来了,可为什么他一天一夜不曾回城,城中却没有人出去看看呢?

      这些问题似乎都指向一个很可怕的猜测。谢铭旌不敢想不愿想不能想。

      他红着眼睛道,“我父亲乃是顶天立地的英雄,陛下亲封的河阳侯,我绝不允许任何人诋毁他。”

      他说完便转身向拴马的地方走去,却听见马儿烦躁不安,想要挣脱缰绳。再仔细听周围似乎有脚步踏在落叶上的沙沙响声。

      还未待仔细分辨,只听文玉章一声惊呼,“有狼!”

      谢铭旌和桐微同时暗道不妙。

      白日里狼是极少见的,也不大会攻击人,可尖叫和逃跑会激发狼捕猎的天性,如此非得拼杀个你死我活不可。

      头狼如闪电一般向文玉章扑去,谢铭旌回身再救显然已经来不及了。文玉章甚至能感受到狼猛扑过来时带来一阵腥臭的风!

      他一个文官哪里见过这些,腿顿时软得如被抽了骨头似的,瘫软在地,只能用手撑着身体去后退。

      他绝望地闭上眼,只等饿狼撕开自己的喉咙。

      这是一道利刃破空之声从耳边划过,随即身前的狼呜咽一声,重重砸在他身上。

      预想之中的疼痛并没有袭来。

      他睁眼一看,那狼的咽部正喷出血来,鲜红的血液正迅速洇湿了他白色的衣袍。

      他还活着?

      “愣什么!还不躲!”桐微的声音自背后传来。原来她身上常年带着袖里箭防身,也是文与章命不该绝,袖里箭准头差,刚刚距离不远,才能一击毙命。

      文玉章这才反应过来,用力扒拉开身上的死狼,跌跌撞撞站起来。但他身上已经沾染了血腥,刺激了狼的神经,这一群狼数量不多,有七八只,眼下倒有一大半瞄准了文玉章。

      谢铭旌已经挥剑斩杀了两匹狼,但仅凭他一人显然不足,桐微手上的袖里箭也已经打空了,文玉章更是连武器都没带,三人算是陷入绝境,即便谢铭旌武功高强,可终究独木难支,等他体力耗尽,意味着三人的性命也走到了尽头。

      他们三人聚拢在一处,背靠着背,与群狼成对峙之态。

      “姓文的,会爬树吗?”谢铭旌低声问。

      文玉章看一眼身边的树。幽州比长安靠北许多,长安的树大多是名种,由工匠修剪,尤其宫里的树多是婀娜多姿,早年他们在内书堂读书时,文玉章也没少跟着一块爬,可幽州的树,树干笔直且不甚粗壮,他还真没把握能爬上去。

      可眼下已濒临绝境,实在没有办法,即便爬不上去,也得努力一试。

      “行,我试试。你护好桐微,若是我今日葬身在此,你俩记得奉圣命回京,看在往日同窗之情上,也顺路带我遗体回去吧。”

      这迂腐书生,这时候还想着他那圣命呢!

      谢铭旌一把揽住桐微的腰,先为文玉章开了一条路。

      文玉章本就是文官,不善这些,树干又光又直,他爬了好几下都没爬上去。眼瞧着谢铭旌那边已经抵挡不住,他还在树干下面干着急。

      “别救我了,你俩快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话还没说完,就感到身体一轻,看见自己离地面越来越远,心都提到嗓子眼了。

      “操,你这厮看着是个小白脸,怎么这么重啊?”谢铭旌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还不快自己扒着!”

      文玉章往上一看,谢明金站在一个树杈上,怀里搂着云桐微,自己则被他提溜着衣领挂在空中。

      “我自己抱着树杈吧,省得你累。”桐微体贴道。

      谢铭旌马上换了一副嘴脸,温柔道,“你抓紧我,小心别掉下去。”

      文玉章真想翻个白眼,但这样实在不是君子所为,终于还是生生忍住了。

      他颤颤巍巍自己勉力扒住树干,手搂住谢铭旌脚下踩的树杈。

      树下的狼暂时爬不上来了,但他们似乎也被激怒了,围着树嚎叫,不肯走。

      文玉章抱着树干费力道,“他们不肯走,怎么办?咱们也不能一直在树上蹲着吧。”

      他一下子没抓稳,脚在树干上滑了一下,吓得他大叫起来,等了半天没感觉到自己落地,才发现自己还挂在树上呢,这才勉强稳住心神。

      “我听说狼都怕火,你来祭拜,肯定带了火折子,掰枝树杈丢下去,赶他们走吧!”

      桐微没好气道,“你是不是傻?天干物燥,现在点把火扔下去,是等着烧死我们自己吗?”

      桐微对文玉章越来越无语,简直不明白自己当初怎么会喜欢他。

      手无缚鸡之力,满脑子忠君孝道。若不是他一声尖叫,引得群狼攻击,保不齐情势还不会像刚刚那么危急。

      就这么对峙了一刻钟,谢明金把自己随身带的救急用的烟火放出去了,狼群似乎知道到嘴的猎物飞了,终于退去。

      三人狼狈的从树上下来。

      文玉章因为一直攀着树干,早就没力气了,可为了小命不敢松手,此刻,两只手抖得如筛糠一般,嗓子也沙哑的不成样子,“此地有这么多狼吗?”

      不等谢铭旌回答,桐微道,“此地狼不算多,只是不该这个时间出现。”

      遇到狼之前,三人在争论谢父的死因,谢铭旌此刻自然容易往那边想,“难道是因为我们讨论我父亲的……才让人起了杀心?”

      说完,他又摇头,自己否决了,“不,不对,我们有此争论,只是一时起意,况且方才并无人在近旁。”

      桐微脑中闪过一个明媚的笑靥,那人性子刁蛮,喜欢养这些凶猛的野兽,她虽在京城,但难保不会插手这里。

      “她还是喜欢养这些。”桐微冷冷道。

      她虽没有明说这个“她”是谁,但显然谢铭旌与文玉章都心知肚明。

      “看来我是必须要回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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