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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耳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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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没跟我讲过他叫什么名字。”
“我讲过的啊，你最近没睡好，记性都变差了。”王爱珍咬牙切齿地使眼色，生拉硬拽叶芷君入座，压嗓子耳边吹气音：“你会仔细听？”
王爱珍第一次提起汤逸群的名字那天，她在茶几上切橙子，叶芷君在没关门的卧室里戴耳机，结束电脑屏幕上活人被置放在案板剖内脏，换下一个活人日常生活记录进行切片，敷衍无数个“哦”。
名字不重要，只顺带提这一次。王爱珍洗去黏腻橙汁的手用纸巾擦干，从手机滑出明显自旅行合照中截来的头像，在叶芷君眼前闪过，多年不见，不仔细看，更认不出。
连见面前微信上短暂的互相了解也被省略，只因叶芷君认可离开房间和电子设备后，需要适当具备“充分理由”的活动拯救她的筋骨不提前死亡。
当中缺任一环节，都不至沦落到如今地步。
妈妈带孩子，并非家长代替相亲，几句客套寒暄，点完菜，王爱珍携赵玉霞女士出餐厅，要去逛街，叫孩子们自己聊。
气氛骤降至冰点。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汤逸群先开口，嗓音清亮许多，做游戏主播费嗓子，放在车内杯槽的润喉糖大概有奇效。
叶芷君得提醒，起身就走，椅子脚摩擦地板发出刺耳声响。
“喂！”汤逸群像RPG恐怖游戏主人公受惊吓，“菜都点了，吃完再走吧，来都来了。”
来都来了，来了也可以走，叶芷君加速脚步。
“脚好全了，又跑这么快。”汤逸群追过去，抓住叶芷君臂弯。
叶芷君嘶声，甩开汤逸群的手，褪下外套右半，检查臂弯上一圈淤青，呈棕黄色，即将消退。
“对不起，”汤逸群指淤青，“怎么弄的。”
“你掐的。”
“我刚才没用力，这不是新的。”
“上次。”
“对不起，我那天本来是想拉你起来的。”汤逸群眉头肌肉抽动，“你不跟我说，也不骂我，发微信给你也不回。”
啪。
叶芷君抬手扇他耳光，她的脸却比他更红，更烫，“满意吗？你这人真不要脸。”骂完就胃部刺痛，酸水倒流，抓住心口，衬衣被揉皱，深呼吸，防止失态。
汤逸群眼镜被打歪，捏镜腿扶正，看到叶芷君头顶膨起的纤细发丝，穿过透明叶片的脉络，对焦应声推玻璃门进来的双方母亲，好像知道这时一定有事发生。
赵玉霞丢失长裙领口的装饰纽扣，要找回家重新缝起，返回餐厅，碰巧见到儿子被相亲对象打耳光。
两个妈妈踩高跟鞋忙慌跑过去将两个孩子分开。
“怎么回事？”王爱珍抓女儿外套让她穿回，“衣服干嘛脱一半？”自己提醒自己，朝赵玉霞儿子看。
汤逸群偏头朝母亲解释：“小叔上星期说过的那个女生。”
赵玉霞无话可说，指尖敲儿子后脑勺。
王爱珍保护姿态揽女儿入怀，用鄙夷眼神打量汤逸群，“我女儿不会无缘无故打人的，啊，看起来这般斯文，没成想刚见面就动手动脚，你妈妈人蛮老实的，怎么教出你这样的儿子！？”
“不是！”叶芷君意识到被母亲误会，挣脱怀抱，“他没有。”
王爱珍不解，半张嘴脖子前倾，像鲶鱼，“那你干嘛打人家？”
“回家。”叶芷君抓王爱珍手腕要走。
可母亲屹立如山，难拽动，“回什么家，这种事要讲清楚的啊。”
“反正我没做错。”叶芷君抬眼看汤逸群，对上他面无表情时近乎冷漠的眼神。
“我的问题。”他说，“确实是我的问题，对不起。”
“回家。”叶芷君总算将母亲拽动，于双方此起彼伏的道歉声中。
怒伤肝，思伤脾，肝火犯胃，食难下咽，午饭告吹。
王爱珍携叶芷君出餐厅，赞女儿今日还会打人，真有活力，许久未见她五官表情丰富至此，面色红润，气色都变好，不像平时如停灵三日，阴魂逗留阳间，给黑白无常甩脸色。是该多出门走走，拥抱大自然。
人当然属于大自然的一部分。
户主叶磊工作单位有酒局，不回家吃晌午饭，西餐厅剌牛排计划失败，时间来不及，下面条将就。
叶芷君耗尽气血，躺沙发闭目养神，等面条上桌开饭，同王爱珍同志溯源自己与汤逸群的新仇旧恨。王爱珍没良心，边听边哈哈大笑，每句评语开头是傻子，结尾叫哎呦。
叶芷君顺道记起没问汤逸群要脑震荡账单，吃完面条给他发消息，未等他回复，先收到周倩语的电话，要她陪她去医院，挂产科。
“蒋昊不在吗？”
“他公司送他到外地培训了。”
“没戴？”
“就一次，明明是安全期，网上说验孕棒不一定准的，你陪我去一下。”声音没底气，像没吃饱饭。
周倩语的确没吃午饭，月经推迟多日，耐不住去药店买验孕棒检测，见到红色双杠，吓得脸色惨白。搜索手机数小时，虚拟胚胎发育成人出生，未婚做父母，又看人工流产破损子宫内壁，心塞反胃，忘记肚饿，转瞬就到十二点。
叶芷君出门同周倩语在出租车后座、挂号队伍里，翻来覆去谈论经期、安全期、避孕措施、生理反应等，到科室门口反而沉默。
抽过血液送去做HCG检测，出医院到附近面馆点一碗番茄鸡蛋面。周倩语虽说没胃口，叶芷君却听到她肚子咕咕叫饿，想着番茄酸汤开胃，多少要吃，免得眼花昏倒又进医院。
不在饭点，面馆冷清，只有这一碗番茄鸡蛋面。
周倩语挑单薄两根面条送嘴里细嚼慢咽，面条在汤里繁殖，越吃越满。
叶芷君先前趁周倩语抽血时，问过医生打胎相关事宜，现在告知得到的回复：“医生说七周以内吃药就行，一般不会痛。”
周倩语咬断面，虚弱抬头，“蒋昊他爸妈从来没主动提过结婚的事，他跟他妈妈说过我爸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
“你觉得是因为这个？”
“同居和结婚没区别了。”
无结婚打算，未婚同居也有人说闲话。
“你说……”周倩语拿筷尾刮碗底垢，浮肿的鸡蛋残肢从面坨下钻出来，“如果检查出来有，万一打掉以后不能生了怎么办？”
“别乱想。”
“万一呢？”
“那就不能生，还能怎样？你高中的时候还说以后不结婚不生小孩。”
叶芷君反应极快，清晰记得高中开设性教育讲座那晚，周倩语对大屏幕上堕胎数次的溃烂子宫和随肥肉下坠的妊娠纹嗤之以鼻，立誓一辈子不婚不育。
如今身临其境，才知有口舌之能可逞，未必棋高一招。
“人都会变的。”
“别做傻事，以为有了小孩，他爸妈就会喜欢你。”
“我是跟他过日子，又不是跟他爸妈过日子，他对我好就行了。”
“你先跟我说的，不是跟你男朋友。”
一针见血扎在周倩语哑穴，嘴唇像被胶水黏住，半晌才开口：“我怕。”
“怕什么？只要不是宫外孕，用药流一般不会痛，比人工安全得多，我问过医生。”叶芷君伸手贴在依旧发烫的面碗，语气柔和下来，“吃面，你觉得不饿，你的身体也受不住。”
周倩语夹起面条，嗅觉失灵，抬起泛红的眼睛看叶芷君，“我吃不下。”
“把鸡蛋吃掉。”
留面条无穷尽吸食汤汁肿胀黏连，表皮风干，坚如肿瘤。
下午血检太迟，要明天出结果。叶芷君送周倩语回家，直到天黑一起吃过晚饭，再回自己家。打车进后座，点开手机看到汤逸群几分钟前姗姗来迟的回复：
【没去医院】
不必多问，转账药贴精油钱，两清。
到家洗漱完着睡裙上床，橙黄夜灯下，同王爱珍促膝详情。
“这个事情你要劝住她的啊，别人的事我们不去管，那你们两个这么多年的朋友了。”王爱珍用挖耳勺掏耳朵，掏出耳垢刮在对折纸巾内侧，“她跟她男朋友那点工资加起来，省吃省喝一年下来最多买个厕所，还想生小孩？苦死，更别说她男朋友家里人还不喜欢她，婚都不一定有得结。”
王爱珍挖完耳垢，耳勺塞纸巾内侧，捏在手里，突然凑近叶芷君的脸，“你肯定不能找这种人结婚的啊。”
“我不结婚。”叶芷君后仰，靠到床头。
“乱讲。”王爱珍瞪圆眼，“你不结婚，我跟你爸老了，你自己一个人怎么办？”
“活到拥抱大自然。”
王爱珍的笑意从封闭式嘴唇逃窜入眼睛绽放，隔棉被打叶芷君大腿，打不痛。
张开嘴松弛五官，再说：“哎，下个星期再把汤逸群约出来。”
叶芷君突然怒目，“你发神经。”
“你看。”王爱珍后仰，“多有活力。”再前倾归位，打手势，“小朋友不懂事打打闹闹，弄得好像深仇大恨一样，大家一起出来吃顿饭，就算不谈恋爱，把这个心结解开也是好的呀，你说你脚崴到是不是人家送你去卫生所的，说明不是多坏的人嘛，你公共场合打人家耳光，伤不伤自尊啦？”
“要不是他，我也不会崴到脚！”
“你跟我讲是你先动的手啊。”
“是误会。”
“对啊，是误会嘛。”
叶芷君隔棉被和床单，重击床垫。
“能做朋友就不要结仇，别太小器。”王爱珍把裹住挖耳勺的纸巾放床头柜，“你虽然工作了，但没有真正进入社会过，报社那个工作干了多久，实习实习刚转正就不干了，嫌钱少，嫌累，还嫌主编没职业素养，现在你干这个审核，天天盯着电脑屏幕，主管盯着你完成任务跟老师盯着你写完作业有什么区别，还是像小孩子一样。”
叶芷君回想学生时代，大学是水槽里霉烂发臭的人造海绵，吸附水分限量，挤压出去，细菌滞留滋生，好像现实身体也爬满虱虫。从高中险窄的山洞钻出，以为看到光明，原来通向悬崖，心智随成人礼一直停留在十八岁，同时顷刻间长出老人斑。
现如今看明显比自己老的母亲训话，也无诚恳听教的心。
“你对你的未来有没有做过规划，啊？妈妈想，你最好是把现在的工作辞掉，去考公也好，考编也好，不能这么消沉，别的不说，三班来回倒，你身体都越来越差了，一感冒，咳嗽要咳一个月，还有你想想看，你跟人家闹这个误会，和你工作上有没有关系？老是把人家想得那么坏，以为变态杀人狂都围着你转。”
“这个工资，比起你在报社三四千块一分钱都省不下来，八千是蛮不错的，但是钱赚来花不掉有什么用？我情愿你找个工资低点正常点的工作，休息日跟朋友出去玩吧出去玩，吃点好吃的，谈谈恋爱，买买新衣服，是不是？”
不愿听师父再念，叶芷君拉被子躺倒。
王爱珍挪屁股往前，俯身贴脸，“下个星期，要去的哦。”
“不去。”
“你会去的。”
“不可能。”声音闷进被子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