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机辞》南灯十九

5、帝王春心

　　芙蓉入鬓，柳怀英几时见识过这种非人的操作，一时愣住，待他反应过来猛然推开楚辞，却为时已晚。

　　幽暗的洞窟开始变得明亮起来，坚硬的石壁渐渐浮上一层金光，就连赵雍佝偻的身躯也开始挺直硬朗。

　　当然，最大的变化还是柳怀英。

　　因为，此时此刻，这位天之骄子，仙门高徒，穿上了繁复华丽精美绝伦的...女装。

　　“师兄你...”牧云话说了一半，被姜玉引捂住了嘴。

　　太俊了，太俊了，这幻术用在人体上，不仅会改变衣着，甚至连容貌也会稍加修饰，以趋同于苏氏的艳丽张扬。

　　而柳怀英此人如玉山孤松一般，风姿秀逸，在这般秾丽颜色下，竟比之前同样装扮的楚辞还要俊美得多。

　　“噗呲。”在众人瞠目结舌的目光中，始作俑者率先笑出声来。

　　“哈哈哈”楚辞实在是忍不住了，“仙师，你可真是太美了，如此风姿绰约，真乃世所罕见，在下今日真是大饱眼福！”

　　“你，你简直不知分寸！”柳怀怒火中烧，此时也顾不得什么礼节气度。

　　他伸出手就要将冠发间，呃不，他那一束利落的青丝，现在已经变成了高耸的云鬓。

　　柳怀英伸出的手，摸索了半天，却也没能从满头的簪花珠翠间，分辨出哪一支是芙蓉钗。

　　“哎哎，别摸了，再摸发髻就要乱了。”楚辞强忍着笑意，她多看柳怀英一眼，便愈发觉得今日来此真的不亏。

　　当然，不止楚辞，其他几人正躲在一旁狂压嘴角。

　　柳怀英在师门里，出了名的清高孤傲，少年老成，甚至连先他入门的温询，也不敢同他开玩笑。

　　万万没想到，出山游历，竟能让这尊活佛摔下凡尘。

　　牧云捂着嘴，两眼目不转睛地盯着柳怀英：“我这辈子都没想到能看到怀英师兄的女装，我得多看几眼，把这样子记下来，到时候画出小像，卖给其他师姐们。”

　　姜玉引无奈地摇摇头，她早就看出楚辞思路清奇，只是没想到栽跟头的会是柳怀英。

　　楚辞奋力制止柳怀英拔下发钗：“这幻术可是施在这发钗上，你要是一摘下来，到时候，赵雍又要发狂了。”

　　“你...”柳怀英怒目圆睁，可他也知道，施术之人修为高深，纵使他之前已经用剑劈开幻境，却又能在顷刻之间重塑。

　　若是令赵雍发狂，他们还被困在幻境之中，只怕更难突破。

　　“卿卿，卿卿。”恢复帝容的赵雍又是一脸痴迷地走来。

　　“暌违百年，吾终于能与你再续前缘了。”赵雍走下玉阶，直接无视了站在一旁的楚辞，深情地去牵柳怀英的手。

　　柳怀英一脸嫌恶地拂袖挥开。

　　赵雍却不气馁，转而挽住了他的袖角，举目凝视。

　　“卿卿，前世死别，不承想今世你竟生得如此高大伟岸，吾竟也得仰视你的玉颜。”

　　痴情的帝王，举头凝望他的“爱人”，一人一鬼的姿势太过滑稽，楚辞又没憋住，笑出了声。

　　柳怀英一个眼刀杀过去，随后愤然回视，朝矮他半个头的赵雍，说出了和楚辞一样的话：“我不是你的卿卿。”

　　“你如何不是我的卿卿，即使过了百年，死生轮回，你的容颜也依然如前世一般绝色倾城。”赵雍已然沉浸在幻梦之中。

　　“七月七日长生殿，就在这里你我许下了生生世世，不离不弃的誓言。”

　　帝王的眼中是浓郁的忧伤：“国破之后，吾虽身死，却不愿魂归忘川，只为在此等候与你重逢。如今，长生殿依旧在，吾也在，你我之间的情缘自然也可永世长存。”

　　赵雍高伸出双手，便要去抚摸柳怀英的脸。

　　他自然是碰不到的，楚辞已然先一步挡在面前。

　　“病得不轻啊。”她徒手一拦，又神神叨叨地在赵雍身上迅速敲打了几下，对，正是敲打，因为她的手法极其花哨，无论是近在咫尺的柳怀英，还是，远在三丈开外的其余几人，都没能看出这其中门路。

　　而赵雍此刻却如同断了线的木偶一般，两眼失神，呆愣在原地。

　　柳怀英双目微凛，疑道：“你这是什么招式？”

　　“呃”楚辞语塞，什么招式，这几下纯粹乱点，掩人耳目，实际上，她就是牵了道傀线在赵雍身上。

　　“这个是...”楚辞脑中飞速运转，随便扯了个名字：“千机降魔圣手！”

　　柳怀英蹙眉“闻所未闻。”

　　“没听过很正常啦，我游历四方时，好不容易请学来的秘技。”

　　“有何功效？”

　　“呃，就是...”这怎么回答，操控心智，任我驱驰？不行不行，那不就暴露了。

　　“顾名思义嘛，降魔除瘴嘛，”她指了指赵雍，“你看，这位现在是不是安分了。”

　　柳怀英瞥了眼，倒真是毫无灵魂的安分。

　　楚辞给诸人使了个眼色，道：“不过呢，我只是暂时压制住他体内的戾气，接下来的事，就得用你们仙门的法...”

　　“飞雪，”柳怀英顶着一张浓妆艳抹的脸，声音却清冷得如同孤月，“濯煞”

　　“正是如此！”楚辞点点头，目露欣赏，笑道，“还是这位仙士，善解人意。”

　　姜云引见此情形，忍不住说道：“你不考虑下，先让师兄恢复原来的样子吗？”

　　现在大家都看得出来，这幻境迷阵，就跟那支芙蓉钗子相关，但是，一贯高冷的人这身华丽甚至艳俗的打扮，实在是太过扎眼。

　　楚辞正想开口，却不料柳怀英却道：“无妨，在这幻境中，此亡灵的戾气更弱。”

　　“对对，就是我就是这个意思，”楚辞连忙就坡下驴，“那么就有劳柳仙士了。”

　　柳怀英闻言微微垂眸，这样看去他眼中的碎冰般的寒意被掩去不少，深邃的眉眼在秾丽的脂粉中愈发惊艳。

　　当真是美人如画，活色生香。

　　朔方城几人相视一眼，默默叹了口气。

　　只见一道玉白的辉光从柳怀英指尖流出，携着晶莹剔透的雪花飞旋飘舞，缓缓注入赵雍额心。

　　飞雪濯煞，是朔方城道法中最为温和的法术，虽然对灵力要求不高，但是施术时犹如飞雪过境，可以洗濯一切魔障邪戾。

　　寒雪化作绕指柔，慢慢地延伸至楚辞身上。楚辞微微一怔，暗自压制住被寒气激起的战栗。她虽然不是鬼邪妖魔，但是自幼修习偃术，又出身暗域，难免浸染魔气，而这法术看起来轻柔，没想到竟然也能感知到她魔气。

　　趁着众人的心思都在赵雍身上，抬起脚，不动声色向后方撤离，而同一时间，柳怀英却神色微动，似乎是察觉了楚辞的异样，转头看向她。

　　后者立刻挂上一副谄媚油腻的笑，“好了吗？”

　　少年顿了顿，他的眼眸掩映在浓墨重彩之后，楚辞一时没法捕捉到他的情绪。

　　“好了。”柳怀英终究没有多言，收回了手。

　　被化解戾气的赵雍，眼神终于变得清明。他先是看见了正站在他面前的柳怀英，幻术对他的蛊惑已经被解除了，他看到只是一个身着女装华服，描着精致妆容的...少年。

　　“这...”曾经的南业帝王愣住了。

　　“既然清醒了，那这个也用不上了。”楚辞赶紧挡在柳怀英面前，将发钗取了下来。

　　这一取，粉墨褪去，柳怀英恢复了原本清冷的模样，而四周宫殿的幻象却仍然没有解除。

　　姜玉引奇道：“怎么这周围的幻境没有消失？”

　　牧云道：“方才在境外，还是怀英师兄直接将幻境劈开的。”

　　姜玉引道：“难不成，我们要出这幻阵，还得再劈一次？”

　　温询沉吟片刻：“如此看来，这幻境若应当有两重法门，一道便在那芙蓉钗上。任意一道禁制被激发，都可将人引入幻境。只是不知道，还有一道在何处。”

　　几人心中惊疑，这样强大的幻境，绝对不是一般人能设下的，而从赵雍的状态来看，施术者绝不会是他。

　　“我说各位，现在人家都清醒了。”楚辞在一旁招呼道，“有什么问题直接问不就行了。”

　　众人于是都行至赵雍身前，五人成墙，盯着唯一的猎物。

　　“你们是什么人？”赵雍瑟瑟发抖，帝王威仪什么的，一百年前就没了。

　　五人之中，自然是由楚辞来当这个询问人。

　　“陛下，不必如此慌张，您死得早，算起来当是我们的前辈。”

　　赵雍：“...”

　　“晚辈楚辞，大概生于您死后八十一年，这边四个，同我一样，都是您的后辈。”

　　赵雍：“你们想知道什么？”

　　柳怀英道：“为何不入轮回？”

　　“吾，吾在等人。”

　　姜玉引怒道：“昏君！死了都让人不得安宁！”

　　赵雍连忙解释：“吾没有，吾知道当年...此间亡灵众多，是以吾在林中设立迷阵，使凡人不得入内。”

　　众人了然，原来关于殉骨崖凡人无法入内的怪事，出于此鬼手笔。

　　“您这话可就矛盾了，”楚辞提出了疑问，“你既然说了，你要等人，可有布下不让生人进入的阵法，那你能等到什么？”

　　她偏了偏头道：“我倒觉得陛下应当另有盘算。”

　　“你这话什么意思？”赵雍冷汗直冒...然而鬼是没有冷汗的，只有一点点黑气冒出来，像是被人给烧冒烟了一样。

　　“地处深山，无人叨扰，虽然已经身死形灭，但是若是能依托执念，凭借鬼气修行，说不定炼成雄霸一方的鬼王。”楚辞笑了笑，在赵雍的目光中，细细把玩着那支发钗。

　　“更何况，您还有您要等的卿卿，待到修炼已成，何愁再续前缘呢？到时候，就真的成了地府鸳鸯，得道长生了。”

　　“卿卿，”赵雍喃喃道，“这发钗为什么会在你手上？”

　　“我管卿卿借的呗。”楚辞眨眨眼，道，“你也知道这上面有幻术是不是？”

　　柳怀英冷声问道：“这幻境是谁所设？”

　　赵雍眼神飘忽起来：“是吾所设。”

　　...

　　姜玉引：“扯谎！就凭你何足以维持幻境。”

　　姜玉引对赵雍莫名有敌意，甚至直接拔剑相逼。

　　赵雍吓得连忙后退头顶立刻炸出来一团黑气，却仍然咬死了不肯开口。

　　楚辞叹了口气，拽着姜玉引的手腕，将剑拂下。

　　“亏您之前还是个帝王呢，被人利用，还心甘情愿地...”楚辞说道。

　　“我身边这四个呢，可都是仙门高徒，要是您不坦诚交代的话，可是要...”她伸手弹了弹赵雍头顶的黑气，“魂飞魄散的。”

　　随着指尖的动作，那根暗中连在赵雍身上的傀线也被牵动，赵雍立刻露出痛苦的表情。

　　饶是如此，他还是咬死了不肯开口。

　　得，这厮嘴硬，看来得换个方式。她又将那支把玩许久的芙蓉钗取出来，在赵雍眼前晃了晃。

　　“我可是知道你的卿卿现下在哪的，你说若是我将她...”楚辞将那发钗置于指尖，作势欲折。

　　“不要，不要。”赵雍赶紧阻拦。

　　然而，楚辞手中力道不减，那支玉雕的芙蓉钗眼看着就要在她手中一分为二。

　　“不可！不可！”赵雍惨叫一声，慌乱阻拦。

　　可是楚辞的胁迫还没有停：“哎，生离死别，最是凄惨，你如今是个鬼魂，你的卿卿是个人，若是将你圈禁于此，不得轮回，让你的卿卿生生死死都见不到你，甚至不知道你的存在，更想不起你们的前缘，是不是让这场悲剧更精彩一些？”

　　年轻的姑娘言笑晏晏，说出的话却字字诛心。

　　“好狠啊...”牧云眼中不忍。

　　姜玉引回了他一个眼神：“小孩子少管。”

　　“怎么样？陛下，说不说呢？”楚辞笑了笑轻声询问。

　　赵雍跪伏在地上，形容颓废：“我说我说，这幻境确实不是吾所设。”

　　“那人是在半年前出现的，是，是个女子。”

　　女子...楚辞心头一紧，难不成是熟人？

　　“那女子长什么样？”楚辞蹲下了身子，问道。

　　“那女子相貌平平，不过蒲柳之姿。”

　　相貌平平，不对，她认识的人可不是这样。

　　“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

　　“那人幻术十分高超，单凭吾口头所述，便能在顷刻之间以幻术还原长生殿之貌”

　　赵雍想了什么，登时眼前一亮：“那女子虽然姿容不佳，但是身形曼妙，婀娜多姿，那腰身细如杨柳，可堪惊风，那胸...”

　　众人：“...”

　　“说重点！”姜玉引又一次举剑。

　　赵雍被吓得又炸出一团黑气，楚辞无奈地再次将剑拂下。

　　“她说，她知道吾是何人，也知道吾为何在此地盘桓。她可以帮吾达成夙愿，让卿卿回到吾的身边。”

　　楚辞道：“哦，所以雪莹小姐一直姻缘不顺，还身陷梦魇，也是你在作祟啊。”

　　赵雍喃喃道：“雪莹，原来卿卿这一世唤雪莹...雪骨嫩，冰肌莹，鸳鸯衾里挽春风...”

　　“...”

　　“住口，休得秽言...”姜玉引又一次举剑。

　　“嗯？师兄？”另一侧，温询默默地将手捂上牧云的耳朵：“小孩子，别听...”

　　“陛下真是风流呵。”楚辞干笑着，又一次按下姜玉引的手。

　　“人家小姐您就别妄想了，快些交代吧...”楚辞暗自调动了下傀线，赵雍如同被雷击一般呆滞了片刻。本性难改，这厮荤话太多，还是得给他洗洗脑子。

　　好在众人只当他是被姜玉引吓到了，并未注意。

　　赵雍又继续道：“为了取信于吾，那女子还给吾看了芙蓉钗，她说她会用此钗将人带来。”

　　“卿卿生前最喜芙蓉，吾便相信了她。”

　　楚辞讶然：“这就信啦？！怪不得会亡国呢。”

　　赵雍“...”

　　“那女子在发钗上施了幻术，又叫吾以鬼气奉之，另设一道切口。幻境即成，吾便可与卿卿重回长生殿。”

　　“吾已在此间修炼百年，但奈何，吾执念不够深重，又无功德善业，百年来，举步维艰。若是，真的能与卿卿在长生殿中重逢，哪怕是幻境吾也心甘情愿。”

　　楚辞一时语塞，倒是姜玉引开口了：“说白了，你无非就是追求享乐，贪图安逸，才会被人利用。”

　　持剑的姑娘冷笑一声：“亡国之君，劣根难除。”

　　点评精准，楚辞没什么好说的，点了点头，甚是认可。

　　正在此时，她突然感觉到一道熟悉的气息从身后传来。她警觉地环视四周，仍然是在幻境之中，身边也仍然是四名弟子，并无任何异常，却让她心神不安。

　　那个操纵一切的女子，会不会真的是她所熟知的那一位？

　　第二次的幻境似乎比第一次的幻境更加真实鲜明，连灯火辉光都温暖到想让人沉溺其中。

　　柳怀英微微皱眉，赵雍还在继续交代：“之前吾感应到了芙蓉钗中的幻术，便依照那女子所授，将人拉入了幻境。”

　　楚辞手持断钗，问道：“你是说，之前的幻境，是由你实施的？那这支发钗呢？”

　　赵雍点点头：“发钗上的幻术，应是唤回卿卿的记忆和形貌。”

　　楚辞一惊，她在林府就察觉到了发钗上的幻术，便想当然的认为，这支发钗是开启幻境的法门。可如果发钗不是，先前的幻境已经被击破，那么这一次的幻境又是谁人所设？为谁所设？

　　她飞快地回忆这两天的经历，林府众人，朔方弟子，林府之人早就离开了殉骨崖，而朔方弟子之前根本未曾接触过林府。

　　那么这幻境从何而来？

　　在第一次幻境，和第二次幻境之间，又有什么不同？

　　女子....她认识的那个人也是精于幻术，可是，为什么？像她那样的人不应该大费周折地跑到这里，来利用一个死了一百多年的鬼魂。

　　那种熟悉的气息越来越清晰，清晰到让楚辞再也无法心存侥幸。

　　真的是她，她就在这里。

　　逃离掌控一年多，终究还是撞上了。

　　楚辞的目光望向身后四人，凭借那个人的幻术，改变形貌，冒充他人，是轻而易举的事。

　　而在这里，只有一个人，单独行动过，只有他，离开之后，又再次出现。

　　溯雪出鞘，有人比她行动得更快。

　　剑锋所指，是一张熟悉的，温润如玉的笑脸。

　　柳怀英剑指温询，冷声道：“你是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