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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云郎有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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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农家的土鸡叫起了还带着些冷意的太阳,沿着铺满鹅卵石的青苔小路往碧桃村深处走,竹林掩映,微风送来浅浅的竹叶香味,走了一段路,眼前的景色近乎相同,就在疑惑是否是在一个地方打转的时候,一条小溪出现了。
沿着小溪再往深处走去,是一户人家。
这户人家地势十分巧妙,房前是溪水,屋后是崖壁,不远处又一瀑布,周遭尽是鲜花绿叶。
静谧,清幽。
十三岁的少年在竹制的床榻上翻了个身,昨晚没有拉上帷幔,逐渐强烈的阳光照得他如蝶翼般的睫毛动了动,他揉了揉眼睛,把身子一扭坐了起来。
“迢迢!”
“构哥哥,早。”
“还早呐,太阳都要晒屁股啦,我们迢迢怎么还没起床啊。”
“我起了......”
“话还是迷迷糊糊的呢,怎么就起了,快来,今天都是你爱吃的。”
少年摇摇晃晃地走下床,来到乌木桌前。
“荷叶粥!”
“嗯。”
“你怎么知道我今天想喝荷叶粥?”
“你什么我不知道呀。”徐构摸了摸少年的头,转过身布菜,“昨晚有个小孩在梦里说他想喝荷叶粥,我就去找你芳姐姐了呀。”
“你慢点吃,这还有两块烙饼,芳儿做的,你也喜欢的。”
“芳姐姐做的什么都好吃!”
徐构温柔地看着少年用早饭。
“迢迢——”
少年把脸从粥碗里抬起来,只见一穿着紫色轻甲文武袖,长发被高高束在脑后的女子朝着自己屋的方向来。
“芳姐姐!”
女子很自然地进屋,坐在木凳子上,她一只手放在桌上,一只手拄在大腿上,一副爷们儿做派。
她长得很英气,与这做派,倒也不违和。
“怎么,我一进来你都不吃了。”
“好久没见你啦,你最近去哪里了?昨天你才回来,我都没来得及见你一面。”
“我回了趟京城。”满庭芳爽朗的笑道,“我可是给你带了好东西呢。”
少年抓住女子的衣袖,道:“你带了什么?”
满庭芳故作神秘,她起身拍了拍少年:
“现在保密,用午饭的时候你就知道了,好了,吃饭吧,刚才我碰见咱娘了,她顺道让我告诉你一声,让你用午饭前去她那里一趟,走了。”
“芳姐姐回见。”
徐构目送满庭芳走远,神情有些奇怪,少年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满庭芳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一墙碧绿的爬山虎之间。
“她还是不和你说话。”
“小芳娘子她许是不喜欢我的性子吧。”
“可是......”
“没有可是迢迢,吃完了吗?我来收拾,你快去找云娘子吧。”
徐构把少年送出西屋,目送这个只管长个子,身上没有几两肉的小孩的身影在爬山虎后隐匿。
徐构口中的“云娘子”,满庭芳口中那个“咱娘”,就是这世外桃源的主人,一位看不出实际年龄,长相更像个温润如玉的女山长,是有浓浓的书卷气的女子,她左眼上戴着一片西洋来的单片镜,发丝随意的用一支素色乌木簪盘在脑后,鬓边有几缕散下的碎发丝,常年穿一身雪青色的衫子,偶有农人或调皮的孩子误入,她都会恰到好处地招待他们,所有人都说,这碧桃山里,住了一位女神仙。
倒是她这两个孩子,一个都没随她,大女儿不爱红装,偏爱那男子装束,她喜到镇里玩,出去也是以“公子”自称,经常被人认为是个俊秀的小公子。
小儿子,不爱束发,经常是长长的乌发由性儿地挽个髻,一身和母亲相似的嫩绿色长袍,坐在日头能照到的藤椅上发呆,日光照在他刀刻般深邃的眼眉上,比汉人要浅的瞳仁里,竟也有些冰冷。
话说回来,少年拖着如墨色瀑布的青丝推开了云娘子竹屋的门,见她正在矮几后品茶,那矮几上还放着一枝栀子花。
在矮几上的博山炉冒出丝丝缕缕的迷蒙,模糊了云娘子的面容,这使她的容貌蒙上一层朦胧的美。
“你喜欢的,小青柑。”
“多谢母亲。”
少年顺势坐在了云娘子对面的蒲团上,拿起茶喝了起来。
“还有你喜欢的樱桃毕罗,芳儿紧着坐划空翼给你带回来的,尝尝,还是不是你以前喜欢的味道。”
云娘子柔柔地笑着,就像布满苔痕的石头上潺潺流动的细流,她这样说着,拢袖,把一盘姹紫嫣红端起,放在少年面前,薄薄的粉皮下,樱桃果影精巧玲珑。
“芳姐姐就为了给我买这个,还跑了一趟京城?”
“也不全是,你祁姑姑有东西要给阿娘,我拜托芳儿顺道去拿一趟。”
“......哦。”
“你今天怎么不和阿娘说徐公子了?”云娘子抬眼,透过博山炉中升起的越发浓重的白烟看向自己的小儿子。
“我...不想说。”少年局促地搓着自己宽大的袖子。
“芳儿又和他起冲突了吗?”
“没有...”
“在阿娘这里,你什么都可以说。”云娘子依旧朝少年温柔地笑着。
“我阿姐她还是不理构哥哥。”他急切地抬起头看向云娘子,这一下,他吸到了好些香雾。
有点呛。
“孩子,那你有没有问过阿芳原因呢?”自己阿娘的脸好像更加模糊了。
“我问过,我...她说...她...”少年的头像一锅浆糊。
“迢迢,如果你觉得困的话,就闭上眼,好好睡一觉。”
阿娘的声音远得像隔了几层纱。
他坠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睁眼。
少年环顾四周,上下一白。
阿娘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他手足无措之际,从一片白中走出一个女子。
云娘子。
“阿娘!这是哪里?”
“这是,你的梦啊。”
“那......”
“嘘,迢迢,你看。”
只见云娘子衣袖一挥间,上下一白瞬间变成了泛着紫红色的夜,星子随意地散在天上,高高架起的火把,熊熊地燃烧着,发出“哔剥”声,周围还有人声,马嘶声,交织着。
少年强忍着剧烈的头痛坐了起来,他艰难地睁开眼皮。
乱七八糟。
还有浓浓的霉味。
这里是......
仓房?
“呜...呜呜...呜!”
虚弱的呜咽断断续续地传来,那是一个女子的声音,还伴有重物敲打在人身上的闷响。
很熟悉。
十分熟悉。
是谁......
是...梅景?!
梅妈妈!
“别打啦!呜呜呜,我求求你们别打啦!”
是博钦的语言。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这样说道。
“头儿,那小杂种又叫唤了。”一个精瘦,驼背的男人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转身向身边的矮小,蠢胖,脸上横着一条疤的男人说。
“小脏狗,说的什么狗话,恁那狗娘不是他娘的会说汉话吗,恁咋个就咿咿啊啊的说不清楚嘞,啊?”说着,刀疤男子拎着棍子走了过来。
双手双脚被捆,侧躺在阴凉潮湿的地上的孩子看到了走过来的彪形大汉,下意识地止住了哭声,往后挪,并把自己蜷缩在一起,一双大眼睛眼泪汪汪地看着来人,小声抽噎着。
大汉生猛地踹了一脚孩子。
“啊——”
“嘿嘿,疼了吧,呸!狗娘养嘞。”
吱呀,四处漏风的破烂的木门被打开了。
“噫噫噫都干啥哩,小姑奶奶来哩。”一个露了半边肩膀的女子扭着小腰袅娜地走了进来。
“呵呵呵,俺听说俺男人新弄来了一个带把的,是不是啊?”
声音雌雄难辨。
“嘿嘿,嫂子来啦,请,请!人搁这哩!”刀疤男油腻的脸上浮现出谄媚的表情。
吃了一嘴灰土的孩子眼前还留有星星,就感觉自己被人拎了起来,他一个劲地摇头,想清醒一些,却徒劳无功。
“长的真俊哩呀,哎呀恁咋个就把他举嘞那个高嘛,俺都够不到嘞。”
语气似是撒娇,似是埋怨。
真真的勾的人心酥酥麻麻的。
“嫂子,恁要......”
“你拉个晓得嘛,小红,恁把他俩个拽出去撒。”
香肩半露的小红连搂带娇嗔地把两个男人弄了出去,只留下这个“嫂子”和小孩,还有不远处地上被打得已经昏过去不知多少次了的梅景。
“恁是那个嘞?”
这所谓的嫂子蹲在地上,高高的开叉的裙子随着他蹲在地上直接开到了大腿根,使得他腿上的一片青紫红白在小孩子面前暴露无遗。
“我...我叫央金。”虽然这个嫂子的口音很重,但他勉强听懂了。
“恁说啥子?”
“我叫央金。”
“噫,说个话跟他娘嘞小狗叫是哩,不如俺就叫恁小狗吧哈哈哈哈!”
央金使劲听,只从他的话里听出“徐构”两个字,天真的孩子误以为眼前这个媚骨天成的男子的名字就叫“徐构”。
殊不知,他在叫他“小狗”。
央金想要往前凑凑。
“啪”
却换来了一个疼痛火辣的巴掌。
“小杂种!哈哈,小杂种!恁可是俺男人给俺新找来的好玩的,不知道吧,哈哈哈!恁给俺过来!”
男人一把把小孩拽了过来,用又尖又红的长指甲使劲地掐着孩子白嫩的胳膊根、大腿根,给孩子掐的嗷嗷直叫。
小红和两个男人在门外用浑话逗了几个来回之后,终于看见这姑奶奶从屋里出来。
“恁玩够哩?”
小红一甩手帕,拂过两个男子的脸,回头露出一个勾人的笑,然后就拢了拢衣领,朝那嫂子满脸笑意地走了过去。
“恁把他扔那池子里头,好好涮涮哩!”
“哎!”
随着“噗通”一声,浑身都是伤的孩子直直坠入了长满浮萍的池水里,求生的本能促使孩子上上下下地扑腾着。
一上一下,呼吸呛水间,央金仿佛看到一个人,伸出双臂,要将自己捞起。
你...是谁?
你是来救我的吗?
“迢迢,是娘。”
“啊!”
如梦初醒般。
周遭还是熟悉的室内布置,秘色瓷的茶碗甚至还冒着淡淡的白气。
他捂住自己剧痛的头,双目紧闭,仿佛十分难受。
“迢迢,你看到了吧,没有什么‘徐构’,他从未存在。”
“...嗯。”
云娘子走过来,抱起自己的孩子,让他在软榻上躺下,她为孩子掖好被角,又为孩子捋了捋垂在额前的乱发:
“睡吧,我的好孩子,再过几日,我们就要回京了,你祁姑姑催咱们啦......”
孩子在母亲的絮语里沉沉的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