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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金雕 ...

  •   高原上下了一场很大的雪。
      末蒙坐在窄小的窗边朝外望着,这会,外面的雪已经停了,地上是一层厚厚的、软软的雪被,盖住了一切早已经失去了生命的枯草。
      一双玉手,浸在盛满了温热洁白的牛奶的银盆里,末蒙舒服地长叹着气,这是她每日仅有的愉快的时光。
      这片土地的小公主德吉央金赖在温暖的皮褥里,紧紧地裹着毛毯,逼人的寒意使她并不想从温暖中抽身。
      末蒙看着自己的孩子一直没醒,就轻轻地敲了银盆的沿,盆沿发出轻微的,嗡嗡的声音,盆也顺势发出震颤,她轻咳两声,示意自己的侍女梅景给自己换水,自己要净手。
      梅景将银盆换下,端进来一盆温清水,末蒙麻利地将手洗干净,用绸布擦干,又将那一盆尚有余温的牛奶放在地上,引来一早上没喂,浑身毛发卷曲纠结的小狗,看着饥肠辘辘的小毛狗咕嘟咕嘟地喝着奶,末蒙露出了满意的表情,她很喜欢这只小狗,这是她黯淡无光生命里唯一活跃的生灵。
      甚至有时候,她对这只狗的爱超过了自己的女儿。
      这当然是在外人看来。
      至于那盆掺着奶腥的混水,自会有人进来把它倒掉,“哗”一声倒进冰天雪地里,冻成冰,凝成雪。
      她扬起下巴,让梅景叫醒女儿。
      在梅景一声声的轻唤中,央金被拽了起来,柔软的毯子从小公主的身上滑落,露出了她光洁白嫩的上身,末蒙看到这一幕,猛地走过来,拽住女儿乌黑发亮的头发,向自己这边扯,扯得小姑娘龇牙咧嘴,大叫一声:
      “啊!”
      末蒙脸有些扭曲:“你就寝的时候不穿亵衣?”
      八岁的央金用一口不太流利的汉话反击:“穿衣服不舒服!”
      末蒙揪住小姑娘的一绺头发,比之前更用力地向后扯:“教了你多少次,在大燕,我们睡觉的时候要穿亵衣,你是我的孩子,怎么就学不会?”
      梅景一手忙着往央金身上捂着毛毯,一手也没闲着,暗暗从末蒙紧攥的手指头缝里抢头发:“公主,公主!您别动怒,都是奴婢没有看好小公主,您别罚小主子,您罚奴婢吧!”
      年迈的老奴仆梅景一着急,脸上的皱纹就都皱在一起,这时刻提醒着末蒙,眼前这个女人已经不再年轻。梅景是末蒙母亲——大燕的武皇后送给她的陪嫁,小时候,梅景还陪着末蒙玩过。
      末蒙似乎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松开手里攥着的央金头发,因为用力太大,松开手之后,她常年用牛乳浸泡的白嫩掌心还留有几根女儿的头发。
      大概是总用牛乳浸泡的缘故吧,末蒙的手没有经受光阴的雕刻,依旧洁白细嫩,十指纤纤。
      “给她梳妆。”
      末蒙说话惜字如金。
      梅景应声,“吱呀”打开乌木做的,四角包着金箔的巨大衣柜,从里拿出只有盛大节日才能穿的博钦服饰,还有几串硕大的,用绿松石和玛瑙穿在一起的珠串,她的动作温柔、顺从,但珠串还是撞在了一起,发出沉闷的声音。
      不愧是武皇后指派跟着公主远嫁的奴仆,梅景利落地给央金穿好绛紫的博拉,罩好绣满吉祥莲花纹的织锦长衫子,珍珠项鬘、绿晶石的长项链、象牙的压襟以及金银翡翠雕刻而成,内里放有高僧衣服碎片的噶乌盒。
      衣柜深处还有一件五颜六色,颜色鲜艳的邦典,那还是小公主刚降生的时候做的,梅景拿不定主意,踌躇间,身后的末蒙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一样:
      “给她系上吧。”
      “是。”
      末蒙拉过自己的女儿上下打量着,央金被母亲拽得一踉跄,接着站在原地,低着头,让她那一头堪比丝绸的长发肆意垂在脸侧、颈后。
      末蒙猛地弯下腰,捏住女儿的脸颊,让这块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抬起头来看她:
      “给她梳头的首饰用我的。”
      梅景看着小公主的脸,几乎和末蒙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只是五官更为深邃:
      “公主,小主子现在年龄还小,用您的首饰,恐怕不妥。”
      “我说用,就用。”
      末蒙扬起下巴,语气冰冷,且不容置疑。
      “是。”
      央金在梅景的打扮下,戴好了硕大的巴珠,吊好了沉重的埃果耳饰,嘴唇从淡粉色变成了深红,脸蛋也有了浅色的粉,末蒙满意地看着自己的孩子,她偏过头,跟梅景笑着说:“梅妈妈你看她,多漂亮,咱们大燕的孩子,不输他们尼地女生的孩子。”
      “公主说的是。”梅景很开心看到末蒙的笑颜。
      央金心里却不是很舒服,她不明白,自己是个女娃娃,为什么要处处和尼妃齐拉墀尊生的小王子比,分明自己的姐姐就不用这样。
      心里想着,嘴上就不小心给说出来了:
      “今天是弟弟的旁色礼,为什么要我穿成这个样子?还是姐姐好,嫁到回纥就不用参加这种无聊的事情了。”
      央金的汉话说得还是不是很好,所以这句话是用的博语。
      末蒙偏过头,眼神变得尖利:
      “你说什么?”
      梅景脸上堆着笑,把央金往自己身后拉:
      “公主,小主子说,她说她尚未用早饭,肚子饿得痛了。”
      末蒙大步走到梅景身边,一把抓住自己女儿纤弱的胳膊,把她拽了出来。
      “啪!”
      一个响亮的巴掌拍在了央金敷着厚铅粉的小脸上。
      “你这小獠奴!那你去替你姐姐嫁,你去啊!”末蒙几乎是朝自己的小女儿吼叫。
      梅景:“公主!”
      末蒙转过头看梅景,梅景冲她无声的摇了摇头。
      央金被梅景推了出去,并且在厚重的袍子下,她狠狠地掐了央金的胳膊根,小孩被掐的眼泪花一下子就冲出眼眶:
      “娘亲,我错了。”
      这句话央金用汉话说得最熟,几乎从会说话起到如今,央金说得最多就是这句“我错了”。
      末蒙的理智被这句话拽了回来,她把女儿按在铜镜前,让梅景给她补妆。
      “把腿并拢。”末蒙碾了碾手里残留的粉。
      梅景把抽噎着的央金的腿摆好,接着给她上妆。
      终于,一切准备好后,末蒙点了头,梅景拉起小央金,主仆三人向尼妃的寝宫走去。
      尼妃齐拉虚弱地坐在床上,她看着赞普抱着他们的小儿子,满眼的喜悦。
      英俊的赞普抱着自己的长子,他的眼神没有分给其他任何人:
      “我的长子,我的尼玛杰布,你将会是这片雪域的王!父王会把这里最勇猛的金雕,最强壮的马儿送给你,我的孩子。”
      这孩子生在博历的日曜日,是太阳的象征,所以得名“尼玛”。
      这代赞普一改祖辈只立本土女人做正妻,只立正妻的孩子为继承人的传统,娶了来自汉地的公主做末蒙,来自尼婆罗的公主做贵妃,还纳了几个来自天竺的女子做妾室,回纥的妃子,东西突厥的妃子更是数不胜数。
      但他娶了这么多的妃子,子嗣却稀少,末蒙生了两个女儿,尼妃生了三个女儿之后才生了这一个儿子,其他妃子要么无所出,要么孩子先天夭折。
      一位高僧曾告诉赞普,是他沉溺享乐,行事昏庸,挥霍了祖宗的基业,所以才会导致接连失去孩子,当时尚且年轻的赞普听到这些,一怒之下杀掉了这名僧人,从那以后,他的子嗣更为凋敝。
      所以他才会对这个孩子寄予厚望,并把寓意“王”的“杰布”一名送给这个孩子。
      赞普高兴的翻开包裹着孩子的襁褓,看着这孩子和他一样的物什,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花,末蒙站在一旁,看着自己喜悦过了头的丈夫,脸上看不出来什么情绪。
      央金不似她娘亲,她看着自己的父亲抱着自己的弟弟,心里产生了深深的不甘,眼神也变得幽怨起来,明明这个弟弟有的她都有;明明自己驯服了一只倔强凶狠的金雕;明明自己驾驭了一匹性子暴躁的烈马,凭什么父王眼里只容得下这个弟弟,而看不见自己的厉害?
      梅景看到了央金眼神的异常,她拽了拽央金的袖子。
      央金收敛了一些自己的怒气。
      但她心里还是过不去。
      “央金——央金——”
      有人小生呼唤她。
      不一会,央金白嫩的小手就被一个大一点的,有些黑又有些粗糙的男孩手拉住了。
      央金侧过头,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来人正是赞普最得力的论茞的幺子扎西桑吉。
      今日是赞普长子的旁色礼,或者说,是未来赞普的旁色礼,所以所有的博钦大臣及其妻、子,尼婆罗、汉地等的使臣都到场了,身为论茞的孩子,扎西自然可以站得靠前一些。
      “走呀央金,我带你出去!”
      “去哪里?我们现在要在这,参加我弟弟的旁色礼。”
      “我们去透透气,这里人太多了,再说,今天受礼的是那小子,又不是我们,我们出去也无可厚非。”
      “......好。”
      央金趁梅景和母亲不注意,就和扎西跑了出去。
      赞普的宫殿位于喀山顶上,两个小孩跑了一会才跑到高台上。
      宫殿周围种满了阿芙蓉,这种花在中原还有很多种叫法:虞美人,赛牡丹,百般娇......春夏的时候开出一大簇红艳,妖艳至极。
      央金觉得这种花很是好看,但所有人都不让她碰,因为他们认为这种花是有诅咒的,碰过的人,最后都发狂而死。
      不如淡泊的格桑花。
      现在洁白的大雪盖住了这些妖物,央金看着枯萎的花丛的方向,一时有些出神。
      扎西举着伞,撞了下央金的伞,转头又冲她恶劣一笑,他脸侧的小辫子跟着他一抖一抖。
      “你还是这么没有规矩。”央金学着母亲的样子,扬起下巴,半眯着眼和扎西说话。
      扎西满不在乎:
      “随你怎么说,反正你会嫁给我。”
      央金把扎西又推远了一点:“我才不会嫁给你。”
      “可你都围上邦典了,这说明赞普和末蒙认为你能嫁人了。”扎西笑眯眯地指着央金的裙子。
      “那我也不会嫁给你,我会像阿姐那样,嫁到回纥或者突厥去,也有可能是嫁回汉地。”
      “我要向你父王求情去,让你留在这,嫁给我!”
      央金白了扎西一眼,扎西依旧大笑着。
      “不跟你开玩笑了,你看这是什么?”
      扎西招手叫随从过来,随从怀抱用羊皮褥子裹着的大包上前,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竟然是一只金雕!
      金雕的利爪上还绑着央金的一串绿松石。
      “你看,我把你的金雕找回来啦!”
      央金让随从把羊皮褥子撤了,让金雕站在自己的胳膊上,好一阵子没见到央金,金雕用喙亲昵地蹭了蹭央金的鼻子。
      “扎西。”
      “嗯?不用感谢我。”
      “你不知道金雕不怕冷吗?”
      扎西一愣。
      他这是爱屋及乌了。
      前一阵子,赞普发现自己的女儿央金背着自己偷偷养了一只金雕,在博钦,只有男子才能饲养这种凶猛的野兽,女子被认为天性温顺柔弱,没有力量,驱策不得这种猛禽。
      正因如此,赞普勃然大怒,他对自己这个离经叛道的二女儿的所作所为感到十分气愤,于是叫人把金雕给处理了。
      没想到扎西捡到了它,不但好吃好喝地供着,吃穿用度也和主子别无二致。
      “还好,你没把它捂坏。”
      “那就好,它这么亲你,你不如再让它飞一下,给我看看。”
      “好。”
      央金用小手抚摸了一下金雕的脊背,手臂向上一托,金雕顺势起飞,它张开巨大的羽翼,刺骨的寒风掀起它的羽毛,与它每一寸肌肤紧紧相贴,它高昂着头颅,尽情地享受着自由的,冰冷的,但又清醒的飞翔的气息。
      “小主子!”
      扎西还没来得及喝彩,就被梅景的尖叫打断了。
      “扎西小郎君。”
      梅景和扎西打过招呼后,就急急忙忙地把央金抱走了,甚至因为走得太急,梅景还踩到了自己的裙角。
      扎西朝着梅景远去的方向看了一眼,紧接着抬头,向头顶的小窗望去,阴影处,有一张包含着愤怒、轻蔑和厌恶的脸。
      是末蒙的脸。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金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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