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遇见你》笑看人事忙

2、大寒

　　“活着是最大的幸运。”来看望辜瑶的人都这么说。毕竟司机师傅当场丧命，而她——活着。她漠然地看着窗外，把一切宽慰化作恼人的嗡嗡，但她甚至丧失愤怒地力气。
　　她回想那个年轻的司机师傅，连同他哀嚎的母亲、绝望的妻子。悔恨自己当初为何不听叶子的劝说，怎么偏偏就坐上那辆出租车？
　　她恼恨这个吃人的行业，不断叫嚣的甲方，怨恨司机为什么疲劳驾驶！更痛恨自己，怎么就是自己？凌晨、雨夜，天底下最倒霉的俩人相遇，天底下最可怜的俩人相遇，一死一伤。
　　雨夜的雨，似乎从未停歇，雨水的滴答声缠绕耳畔，伴随着那恼人的、刺耳的钢铁怪物们撞击声——“砰”，皮肉被尖锐拉扯、撕裂，骨头折断的哀鸣。
　　她今年27岁，如何定义？时间倒退100年，她可能都活不到这个年纪，也可能已经做了祖母。如今，她不过是被过分保护、刚刚踏入社会的孩子，未被规训的孩子，努力地想要把自己7年所学化为成功道路上的阶石的幼苗，晴天霹雳、幼苗折断。
　　当黑暗填溢名为病房的空间，她凝视虚空，思索世界混沌。男男女女地抽泣劝慰，经由耳蜗放大在脑海中震荡，母亲乍白的头发时不时闪现，刺眼。
　　生存抑或死亡，永远是困扰人类的最基本问题，细韧的牵绊牢牢勾住她沉沦的意志。一次、二次、三次……无影灯的炫光映在瞳孔深处，紧跟着无尽的黑暗。
　　她游荡在黑暗中，寻寻觅觅。现实中的她像BJD娃娃一样任人摆布，连便溺都无法自主。
　　无数寂静的夜，无数疼痛的夜，在ICU的日日夜夜，在病房的日日夜夜，疼，波涛汹涌绵延不绝的疼，她努力告诉自己要坚强，永不言弃方是女儿本色，阳光总在风雨后！
　　可最终，医生歉意的眼神，宛如终审判决，她——被判处终身瘫痪不得行走。
　　□□的疼痛逐渐远去，惨白的墙如马赛克般崩碎，世界螺旋式下沉，血迹残存的折翼蝴蝶艰难挣扎，试图摆脱引力的拉扯——失败，坠入深渊。
　　阳光下闪闪发光的小女孩执着地奔向远方，光影追逐，她在“咯咯咯”地笑，如果此时不知趣的人发问：“你在笑什么？”她大概也只会回敬更为畅快地：“哈哈哈……”
　　随后数不尽地争吵、哭骂、歇斯底里，怯生生的她无助地捂着被飞溅来的玻璃碎片划破的眉角，不敢哭泣，怕惊扰野兽。最终一只野兽恨恨远去，另一只化作哀怨苦李，凄凄哀哀戚戚，褪去变幻，原是株菟丝子。
　　菟丝子细若游丝，继而铺天盖地，荡起柔软的温床，包裹住小小的她。她牵着她呀，在黄河边咆哮：“垃圾！滚吧！滚得越远越好！”在草原看星星：“那颗是你姥爷，那颗是你姥姥。”在海边徜徉，凉丝丝的海水亲吻脚畔，“宝宝，我们要相依为命。”
　　这世间只有生来的儿女，哪有生来的母亲，她也曾是被遮蔽风雨的娇娇儿啊，如今她只能尽力为她的娇娇儿撑起小小的天。
　　还好那个年月，小孩子并不像如今这般眼珠子，养起来还是容易不少，多张嘴而已，正因为缺少的看管，也多出不少自由。
　　许许多多小摊子堆集在学校门口，2毛钱一袋的小矮人冰墩，5毛钱一份烤菜年糕，一块钱一颗的青团……还有啊，花花绿绿的连环画：美少女守护世界，孙悟空和布玛的探险，凹凸曼在暴打小怪兽……
　　磨磨蹭蹭跟小伙伴告别，回到家中，空寂寂转眼热火朝天：燃气灶咕嘟咕嘟冒泡声，电饭煲滋啦滋啦声，随声听里懒洋洋的牛津腔，偶尔偷偷打开得电视里呼唤 “大空翼”……
　　吃饭，写作业，背“谁言寸草心，报得三寸晖”，她不觉得多么的孤单，甚至享受此刻的安静。打开《彼得·潘》，小飞侠急匆匆地拉上她飞往梦幻岛，与那里的海盗梦斗智斗勇；翻出《基督山伯爵》，她忍不住痛骂唐格拉斯和弗尔南，为埃德蒙的遭遇泪水涟涟，心情随着他的遭遇犹如过山车般起伏；她又开开心心地跟着堂诘诃德，作那忠实的桑乔，向着风车冲锋……
　　昏黄的灯光下，终于出现女主人疲惫的身躯。她哽咽地大口大口吞咽残有余温的饭菜，喉咙仿佛堵了块石头。精致妆容早已化作被磋磨过的暗黄，凸起的青筋像丑陋的蠕虫般攀附在她曾经细嫩白洁的小腿上，胡乱地拾掇，红着眼拥着已然熟睡的小姑娘沉沉睡去。
　　彼得·潘悄悄窥视床上那团在一处的大小人儿，隐隐嫉妒。
　　“妹子，你的校园卡！”身后突兀地传来叫唤，低头，闪闪发光的校园卡静卧在黑沉中，抬眼，俏丽丽的叶蜚笑吟吟地站在不远处。
　　白首如新，倾盖如故，那是她们最初相识的模样。
　　谁也说不清她们当初究竟是怎么熟络起来，少年人的友谊往往在你一顿、我一顿的你来我往中，在繁华与落寞交织的大街小巷的寻觅中，当然那时的她们还会带着些许掩饰。
　　时间滚动向前，了解越来越深，她们忽然发现缘分是多么奇妙的存在，简单相遇的她们却是那样的相似，至此成为闺蜜，约定相偕到老的友谊。挫折时的鼓励，失恋时的安慰，共同进步的快慰……
　　在这个时代里，闺蜜被涂抹上越来越多的色彩，或明亮或灰暗，但“闺蜜”——始终有抹属于伙伴共同绘就的亮色。
　　为什么选择土木？明明当初有那么多的选择摆在眼前。
　　技术在手、天下我有，愈老弥香……
　　都抵不过——喜欢
　　力学的精微与工程的粗放，化作骨与肉，基本假定是穿插其中的神经网络，多么鲜活！
　　阳光洒在实验台上，搅拌机隆隆作响，世界上有各式各样的蛋糕，有多少人见过名叫地聚合物的蛋糕，它在搅拌机的摔打下由非牛顿体慢慢软化，化作标标准准的蛋糕糊，何尝不是土木的浪漫。
　　混凝土也有它的可爱之处，尤其是在压力试验机下，那声声清脆的爆裂声，是对沉重压力的嘶吼，是对不公命运的抵抗，最后给世界留下蔑视的“X”。
　　……
　　可爱的学科，只是工作充满恼人的蛆虫，世上又有什么工作是讨人喜爱的呢？大多远看光鲜亮丽近看粪坑遍地。
　　当然工作并非全然粪坑，电脑里的图纸慢慢从地下爬到地上，最终完整矗立眼前，哪怕知道从这一刻起，它与你唯一再有可能扯上关系的时刻，就是你得考虑在监狱里究竟是学裁缝还是学做雨伞，但是那种油然而生的自豪感与成就感：
　　我如此渺小，世界如此庞大，它终因我改变！
　　然而，这一切，都将是过去——第一个周是慰问，第一个月是委婉地劝退。
　　过往的记忆或悲伤或快乐，都化作碎片、碾为齑粉，被吸入那脊柱状的黑洞中……时间的滚轮裹挟岁月的沉重碾过血肉之躯……疼，太疼了啊……
　　从此以后，她是贪婪的貔貅，不贪黄白之物，专吸身边之人的爱和精气，她成为巨大的累赘、包袱，重于泰山，命若鸿毛，原本以为将来的路是她与她们并肩同行，却不曾想自己成了负重……
　　活着有什么意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