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音黄昏》限时偶遇

5、第五章

　　手机里女人的那句咆哮音量实在不容忽视，站在宁钰慈身旁的卫昶序都感受到了冲击，更别说将电话默默放到耳边的宁钰慈。
　　那只手机很明显是几年前的款式，质量不算很好。

　　卫昶序看着眼前的人顿时将脑袋埋得更低，说话的声音都不自觉小了下来：“我身体不舒服，到医务室了。”
　　电话那边的人闻言顿了几秒钟，才继续大声咆哮：“身体不舒服为什么不跟我说？为什么不回家不接电话？两天不教育你就无法无天上房揭瓦了是不是？”
　　“……不是。”似乎是羞于自己漏音的手机，宁钰慈的脑袋一低再低，他紧紧咬着下唇，觉得窘迫也觉得丢脸，从唇齿挤出两个挣扎的字。
　　垂在身侧的手捏住校服外套捏得死紧，用力得几乎发起抖来。

　　眼前却忽然伸过来一只手。
　　宁钰慈抬起头，朝那只手的主人看过去，只见对方冲他安慰地勾了勾嘴角，又抬了抬伸在他面前的手掌，示意他把电话给他。
　　也不知道自己是出于何种信任，还是单纯想逃避蒋涵铺天盖地的指责，宁钰慈将手机就这样放到那只手掌上。
　　他看着卫昶序接过，迅速调整了手机在手中的位置，开启免提放到嘴边，“喂”了一声。

　　两人的声线还是差别很大的，卫昶序的声音要比宁钰慈的更加低沉更粗一点，更别说此刻他还刻意压低了声音。
　　因此电话那头的女人一下便反应过来，抬高音量问了句：“你是谁？”
　　“您好，是宁钰慈的妈妈吗？我是黎城一中的校医，我姓韩。”卫昶序边有条不紊地开口，边平静地将站在自己身旁、脸上微微露出震惊深色的宁钰慈搭上肩膀搂过来，安慰地拍了拍后又放下。

　　对面似乎并没有怀疑，一听是老师，语气立刻变得恭敬礼貌：“诶，韩老师您好。”
　　“您好，”卫昶序也很礼貌，压低了声线很专业地继续瞎编，余光一刻不离身旁的人，“您的孩子今天晚自习最后一节课快下课的时候请假来我这，说是肚子不舒服。结合他自己本人和我陈述的情况，我初步判断了一下，是孩子最近学习压力太大了，导致胃口不好，饭吃得不规律引起的胃痛。咱们学校最近这样的学生我碰到不少，这边已经给他用过药，他在我这休息了一会儿，我这边确保他没事了，回家您再多多关注一下。”

　　宁钰慈已经将头抬了起来，一声不吭地望向街边的绿植。眼神看起来有些木讷也有些空洞，看不出来是在发呆还是在想心事。他眼睛都没有湿，只是下唇被咬得发红，整个人的站姿依然很紧绷。
　　卫昶序看着，心却酸涩起来。

　　电话那头的女人很认真地听他说完了，连忙应道：“好的好的，谢谢韩老师，我会注意的。谢谢韩老师。”一连说了两声谢。
　　他却没怎么听清，只下意识地回复：“不客气。”
　　说完，把手机递回给站在他跟前的宁钰慈。

　　宁钰慈接过了手机，应付那边的女人两句，很快便利落地把电话挂了。
　　挂完电话他才抬起下巴，视线追着卫昶序的眼睛，张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

　　但卫昶序先一步开口，对看起来有些失魂落魄的宁钰慈安慰地说：“没事了，回家吧。”
　　说完，他躲开对方追过来的视线，抬起一只手揉了揉自己有些发烫的耳根。另一只手在宁钰慈的肩膀上捏了下，便不再过多地接触，垂下胳膊退开一步。
　　两人之间的距离又被拉开。

　　“……谢谢你。”宁钰慈这才开口，慢慢地很诚恳地说道。
　　“不客气，”卫昶序点点头，牵起一点点嘴角，不再提方才发生的一切，转移话题，“去公交车站吧。”
　　宁钰慈说“好”。

　　两个人并肩，沉默地走到公交车站。
　　宁钰慈一直不自觉地抿唇，似乎是在想什么，又好几次欲言又止。

　　卫昶序看出他贫于开口找话题，看向远方，确认公交车要进站，低头对宁钰慈挤出一个淡淡的笑，主动道：“别难过。”
　　他平日里并不太常做这种宽慰别人的事，笑容多少有些许笨拙和僵硬。

　　“不难过。”对方却仿佛感受到了他的心意似的，虽然脸上没有什么波澜，但望过来的那双眼睛里满是认真，道，“我很开心。”
　　他们心照不宣地，都不再提起方才那个小插曲。

　　耳边传来公交车停下以及车门打开的汽油声，不能再拖了。
　　卫昶序看着宁钰慈转身上车，很快跑到位置上，拉开车窗对站在下面的他说：“明天见。”
　　卫昶序冲他摆摆手：“嗯，明天见。”

　　前门要上车的乘客即将上完，司机准备关车门了。
　　宁钰慈却像是临时想起什么，将身上的琴包脱下来，从车窗递出去：“你帮我保管一下，拜托了。”
　　他的语气听起来很焦急，车门也在这时候关闭。

　　公交车即将开走，司机训斥宁钰慈不要把身体探出车窗的话音从前方传来。
　　车上的男女老少都在看他。

　　卫昶序反应很快地伸手接过，将贝斯抱在怀里。
　　再抬眸去看，宁钰慈已经坐回位置，公交车从他眼前驶离。

　　带着宁钰慈的贝斯回家，这是卫昶序家里第一次有除了自己的东西以外的物品。
　　自从母亲去世，他怕自己睹物思人，将屋子里所有以前与母亲共同生活时使用的物品收起来之后，用一些钱买了许多新的必需品以及音乐设备，重新堆满了这个屋子。
　　屋子里便全是他自己的东西。

　　此刻，卫昶序十分小心地将那贝斯包摆放到自己其中的一个吉他架上，再把从上面拿下来的吉他随手放上沙发。
　　做完这些，他来到办公桌前，先把在学校还差一点的作业完成，再打开电脑，打开做歌的软件，上面有他昨晚憋出来长达三十秒的旋律。
　　卫昶序把那段旋律又听了一遍，目光却落在宁钰慈的琴包上。
　　他又想起宁钰慈探出车窗时候的样子。

　　那张脸上始终带着的冷淡面具因为司机的催促而呈现裂痕，宁钰慈慌张的时候脸会红，平日里总是绷成一条直线的唇瓣会微微张开一些，眉目间也出现温差，显得更生动，流露出一点符合这个年纪该有的模样。
　　直到旋律放完过了很久，他回过神，关掉做歌的软件，拿起手机，又打开了Mercifulness的主页。

　　*

　　第二日的放学后，因为乐队暂时没有需要排练的曲目，成员都是自发去排练室的。
　　卫昶序晚上需要打工，在群里说明自己今天不会去。
　　他消息才发完，余光里就见一个人影出现。
　　卫昶序背起书包回头，撞上宁钰慈的视线。
　　“怎么了？”他有些措不及防，开口问道，赶忙转过身面对宁钰慈。

　　周围是三五成群的学生，一些背着书包准备回家，一些手挽着手肩并着肩准备去食堂。
　　教室里吵吵嚷嚷的，但人差不多走光之后，很快又慢慢安静下来。

　　眼前的人微微仰起下巴，想与他对视，垂下的手揉搓着衣角，开门见山地问道：“你打工的地方，缺人吗？”
　　从来没有想到宁钰慈会问他这种问题，卫昶序顿了一下，才道：“边走边说吧。”

　　卫昶序只有一个固定打工的地方，其余时间都是拿来去各个乐队，哪里缺乐手了就去兼职，偶尔会写一些旋律挂到网上去卖。
　　“我驻唱的地方叫做‘巷’，是个清吧。”他言简意赅地同宁钰慈阐述情况，“暂时不招乐手，但招服务生，一个月3000。打工时间是晚上七点到十二点。你应该去不了。”
　　说着，脑海中却回想起昨晚那道通过宁钰慈手机传来的尖锐女声。
　　身旁的人总是走得比他稍慢一些，卫昶序如是说着，又不动声色地放慢了脚步。

　　“我去。”宁钰慈干脆的回答却令他出乎意料。
　　“没关系吗？”
　　昨晚经历了那一遭，卫昶序对宁钰慈的家庭有了个初步的印象——大约是严厉的、古板的。
　　加上宁钰慈是个好学生，平日应该不怎么会出去玩，零花钱也不一定很多，他可以理解。甚至已经在斟酌如何告诉宁钰慈，可以少出一点乐队的公费。
　　但没等他说出口，宁钰慈便自己找上了门。

　　“嗯，”眼前人点头点得笃定，抿了下唇，似是对接下来要说的话有些犹豫，但沉默几秒后还是开口，“我跟家里说要住校，逃出来了。”
　　这话完全在卫昶序的预料之外。

　　暂且不知道宁钰慈是怎么做到的，他先是觉得惊讶，而后又觉得自己似乎是小看了对方对于音乐的那份决心。
　　宁钰慈看着他的那张脸上是一丝不苟的认真，与卫昶序上课时偷偷观察到的对待学习时候的态度简直如出一辙。
　　学霸就是学霸，也难怪宁钰慈成绩优异。
　　但随着宁钰慈那番充满决心的话音落下，另一个问题顺理成章地出现在卫昶序的脑海里：“那你住哪，没有带行李吗？”
　　“随便找个酒店吧。行李在音乐老师那里。”宁钰慈说着，扭开一点脸，“你在这等我，我去拿。”
　　他说着便转身要走。
　　卫昶序跟上，“我和你一起。”

　　于是已经快走到校门口的两人在此刻又折回去，到音乐老师那将宁钰慈的行李箱拖回来。
　　音乐老师是个很年轻的男人，笑容可掬，每周都要给他们班上一次课，因此对卫昶序与宁钰慈并不陌生，也很乐于助人。

　　拿回行李后，两人重新往校园外走，宁钰慈低着头正在查询附近经济实惠的小旅馆。
　　不知不觉就来到去卫昶序家必经的十字路口。

　　前方红灯，人行道上等着不少老人和带着孩子的家长，还有穿着和他们相同校服背着书包的学生。
　　身后有两个女孩的声音，在兴奋地讨论最近在娱乐圈发歌的明星。

　　“找到了吗？”见身旁的人放下了手机，卫昶序开口问。
　　宁钰慈看着前方红灯的二十二秒钟，又别开脸，将目光落在等候的车队上，交通高峰期的城市喧嚣而拥挤。
　　他那垂在身侧空空如也的手悄悄捻住衣角，用漫不经心的口吻道：“我在这附近随便找个就行。”

　　这回答淹没在周围的人声中，卫昶序听得模糊，但领会了大概的意思。
　　他看着站在自己身旁这人的后脑勺，再缓慢地将目光移到宁钰慈单薄瘦弱的肩膀。没记错的话，开学时候体检，宁钰慈的身高是一米七八，体重却只有五十九千克。太瘦了，因此总显得很不起眼一小只。
　　卫昶序隐约间能感觉到，宁钰慈一定是根本连去哪落脚都还没想好，才有的这种回答。

　　“来我家吧”。邀请的话语几乎是下一秒便到他嘴边。
　　可余光触及宁钰慈充满疏离感的面孔，却又踌躇上半天。
　　一直等到红灯结束，他都没找到将这句话送到宁钰慈耳边的借口。

　　*

　　这个话题像是就这么结束了。
　　宁钰慈一直陪着卫昶序走到家楼下，像上次一样的，在单元楼门口等着他。

　　卫昶序一步三台阶地往上走，来到自己201的门口，拿钥匙开门，进去，丢下书包。
　　他脱鞋进屋，第一件事却不是拿起吉他包就离开，而是埋头，动作利索地整理起客厅来。

　　客厅摆满了音乐设备，曾经摆在中央的茶几被挪到了角落里，上面堆放着各个乐队的唱片与音乐杂志。茶几很旧，铺在上面的桌布却经常被人清洗，很干净。
　　大致在客厅理出了一个宽敞的角落，卫昶序在那摆好宁钰慈的贝斯，摆好一张椅子，而后钻入自己卧室旁边那个闲置多年的空房间。
　　由于他每周都会进来打扫，房间并不肮脏，地板一尘不染，只是床垫很空荡。
　　找出被套与枕头，卫昶序迅速地将床铺整理好，最后推开窗，让这间房里沉闷的空气散去。
　　做完这一切，他才回到客厅，拿起自己的吉他包，愣了一瞬又放下。

　　卫昶序空着手下楼。
　　一眼便看见安静等在单元楼门口，被大门遮掉一半的宁钰慈的背影。
　　那人低着头，似乎在看手机，书包带将他肩膀的校服紧紧勒着，勾勒出他瘦削的身形。

　　“住我这吧。可以的话上去把行李放一下。”
　　猛地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卫昶序几乎能听见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
　　眼前，那站在门口的背影似乎也随着他的话音，顿了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