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劫》袖底澜沧

2、白露劫（中）

　　这一天，拐了我大徒弟之后许久不见的老龙再度上门，还带了大包小包的奇花异草，都是吃了能增进道行的好东西，甚至还有一颗六千年一熟的玄母蟠桃。
　　我撇嘴。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老龙黑了脸。
　　“……这些是瑶琼让我带来的。”
　　“哎呀，果然还是自己的徒弟贴心~”
　　我瞬间笑开了，拿起那颗粉嫩嫩水灵灵，让人一看就想咬上一口的桃子。
　　老龙看我一眼。
　　“瑶琼说了，‘别的无所谓，这枚桃子是我特意留给露儿的，要是让本姑奶奶知道有哪个不长眼的擅自动了，哼哼……’，哎，涤尘你别这样看我，我只是个小传话的~”
　　我心里暗哼着女大不中留，一脸肉痛的放下桃子。
　　“行了，说吧，你这次来又有什么事？”
　　蹭吃蹭喝还是又捅了什么篓子要哥哥我帮你善后，说吧说吧，看在我最近心情好的份上……就勉强考虑一下是不是要帮忙吧。
　　老龙不说话，桃花眼里水光潋滟，幽深得像天台峰底下的无底深渊。
　　我忽然莫名的有些心虚，脸上一热，别开了眼。
　　“喂，我问你话呢，犯什么呆啊。”
　　老龙忽的笑了。
　　“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来，咱们好像很久很久~没有一起喝过酒了。”
　　我一听也笑了。
　　“凉州的梨花白。”
　　老龙笑着接道。
　　“沧州的醉黄梁。”
　　“祁连的梅子酒。”
　　“绍兴的女儿红。”
　　“可还记得当年京师白门楼的状元红，我们二人一晚上喝掉了店家半年的存货。”
　　老龙大笑。
　　“怎么不记得，那时你醉惨了，居然还跳进湖里朝月亮的倒影游，硬说要游到月宫里去，抓捣药的玉兔来烤了下酒。”
　　我反驳。
　　“好意思说，又是谁踩着落叶表演踏雪无痕，结果掉到大户人家的后院，被人当贼打得鼻青脸肿的。”
　　老龙温柔的弯了弯眼角。
　　“你都还记得。”
　　我叹了口气。
　　“下辈子都记得。别再说了，肚子里的酒虫都被你勾起来，偏又没得酒喝，你这不是折腾人么。”
　　老龙凑过来，在我耳边轻声细语。
　　“涤尘，想不想去？”
　　我眼睛一亮。
　　“你是说……”
　　“我们下山喝酒去吧。”
　　我有些意动，转念一想，心思又淡下来。
　　“……还是算了，如今去哪里找如当年一般的美酒。”
　　老龙深深的看着我。
　　“纵是当年的美酒不再，能再与君把酒共醉一场，此生无憾。”

　　山中无日月，再回到京师，我和老龙并肩走过街道。
　　昔日客似云来的白门楼早已无处可循，旧址被密密麻麻的民房覆盖，昔日碧波万顷的湖水也已经干涸，变成了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哪还有半分旧时的影子。
　　便是旧时的人，如今也……
　　我偏过头，注视着老龙的侧脸。
　　他似有所感，回眸向我一笑，忽的握紧了我的手。
　　我下意识一挣，他反而加大了力气。
　　我赌气不去看他。
　　“不是说要喝酒吗，现在是要去哪里？！”
　　走过了一家又一家酒楼，眼看前面越来越偏僻，我忍不住问道。
　　老龙神神叨叨的眨了眨眼，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嘘，你安心跟我来就是了。”
　　天色渐晚，越走越偏，道旁已是绿荫夹道，不见人烟。
　　山重水复疑无路，下一瞬，却是豁然开朗。
　　“这里是……”
　　日落月升，半天红霞。
　　眼前万顷梨树，花开胜雪。
　　我的眼眶有些涩，喉头犯上一丝苦味。
　　我一直以为我忘了。
　　但，终究也只能是，以为忘记。
　　老龙从梨花树根下掘出好几个密封的酒坛。
　　他拿起一坛子酒晃了晃，笑问道：
　　“敢不敢直接用坛子喝？”
　　我抢过一坛，狠狠回道：
　　“不醉不归！”

　　不知道喝了多久，眼前一片白茫茫，月照梨花，那融融的淡白光晕，是月光，还是梨花？
　　抱着酒坛子，再怎么睁大眼睛也看不清眼前景象，我索性闭上双目，耳边不知传来谁的声音。
　　“龙渊，你有没有想过，不要修仙啊？”
　　“龙渊，不修仙的话，你想做什么？”
　　“龙渊，我啊，其实不太向往什么天界啦，神仙啦，我只希望有朝一日，找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归隐，在屋外种满梨花树，用花瓣酿酒埋在树根下，来年挖出来，月下畅饮。”
　　“龙渊，你……可愿陪我？”
　　吵死了吵死了，我不想听。
　　摇摇头，想把莫名其妙的声音赶出脑海。
　　“涤尘……”
　　谁在叫我？
　　我费力的睁开眼睛，茫然四顾。
　　脸上传来有些粗糙的温暖触感。
　　“涤尘……别哭……”
　　哭？
　　谁哭了……是说我吗……
　　“涤尘，你记不记得，第一次见面，你救下了我一直追杀的一只妖精，我气不过，一怒之下烧了你苦心栽培多年的梨树林。”
　　“第二次见面，你阻止我杀一只狐狸精，我们狠狠打了一架，两败俱伤。”
　　“后来我们就杠上了，我要杀的妖精，你偏要救。还记得那时候你怎么骂我的吗，你说你上辈子这辈子加下辈子都没见过比我更冷血更滥杀无辜的人，我这种人还想修仙，摆明了下地狱的料。”
　　“每次见面我们都打架，后来实在打烦了，不知怎么的，变成了拼酒量。”
　　“其实，你的酒量真不怎么样，每一次都是你先醉，但是你从来没认过账。”
　　“你问我有没有想过不修仙，我说没有……”
　　“你问我不修仙会做什么，我说我没想过……”
　　“你问我可愿意陪你归隐山林，我说不可能……”
　　“所以你陪我修仙，陪我渡劫，甚至在我因为杀孽过重渡劫失败，差点灰飞烟灭的时候，用尽全力把我救了回来，结果是我位列仙班，你全道行尽失，要从头开始。”
　　“其实那次是很好的机会，你不是一直说不喜欢修仙，不喜欢天界，道行全失于你而言不是正好可以重新做一个普通人么……”
　　“为什么不放手呢……我……不值得……”
　　“……我知道，你只是想一直跟我在一起……对不起……”
　　“涤尘，对不起……是我……负你……”

　　头疼欲裂。
　　我揉着太阳穴醒来，入目便是白露小崽子闪亮亮的大眼睛。
　　“去去去，白露你要吓死为师啊！”
　　挥手想把人赶开，白露却扑到我怀里，向小狗一样蹭蹭嗅嗅。
　　“师傅，你身上是什么味道，好香啊，我都没闻过。”
　　是酒气吧，有什么好闻的，真没看出来，白露居然还是个隐藏的小酒鬼。
　　回想了一下喝酒的前因后果，我问道：
　　“老龙呢？”
　　“龙叔叔送师傅回来后就走了。”
　　切，没良心的家伙。
　　想起那满林梨花，我心里一酸，胸口闷闷的疼。
　　犹记得当年玉灵洞外梨花千树，被这家伙一把三昧真火烧得干净，现在才赔我这么一小片，零头都不到啊，小气的家伙！
　　啧，想起他就气闷，不想了不想了。
　　我揉揉白露的脑袋。
　　“这几天跟飞羽上哪儿疯去了，修行没落下吧，一会儿让为师考较一番。”
　　白露乖乖点头，眨巴眨巴眼睛，脸上难得的露出一丝疑难的神色。
　　不得不说，小家伙这些年越来越像个生物了，真让为师欣慰啊。
　　“师傅……”
　　小家伙吞吞吐吐。
　　“我这次跟飞羽下山，看见师姐了。”
　　嗯，看见瑶琼，这可不寻常啊。
　　先不说女仙不可能跑到富贵风流之地，若是瑶琼下凡来，哪可能不回玉灵洞。
　　我忽然想起了关于侍花女史这个职位的不祥传说，顿时惊出一身冷汗。
　　难道……
　　瑶琼思凡，啊哈哈哈哈，这个笑话一点也不好笑！
　　“白露，你是怎么遇见瑶琼的，详细告诉为师。”
　　白露一边努力回想，一边道：
　　“就在大街上看见的，但是师姐不认识我了，而且师姐变了好多。”
　　呃，瑶琼会不认识白露？！
　　“怎么变了？”
　　“嗯，就是……变得和我还有师傅一样。”
　　这是什么意思？
　　“啊，对了，飞羽还说，师姐这是轮回转世了。师傅，什么叫轮回转世啊？”
　　“哦，轮回转世就是……你说什么？！！！”
　　我大惊失色。
　　“瑶琼轮回转世？！！”

　　我冲上天庭灭了老龙的心都有。
　　丫的你拐走瑶琼的时候是怎么跟我保证的！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怎么我这个做师傅的一点影儿都不知道徒弟就被打落凡间了呢。
　　嗷嗷嗷老龙你到底有没有把老子当成瑶琼的师傅怎么什么事都瞒着老子老子要跟你拼命啊口胡！
　　以上内容也只能咆哮，根本原因就是我位份不够，根本上不了天界啊啊啊！
　　老龙，有本事你以后都别出现在老子面前，不然老子一定把你千刀万剐！
　　虽说儿大不由娘，但自家徒弟出了事我这个做师傅的却一点办法也没有，心里真的不是一般的憋气。
　　跟着白露一起偷偷去看了瑶琼的转世，是个双十年华的俊美书生，名叫应子兰。
　　要不怎么说师姐弟连心呢，我上看下看左看右看愣没发现这个如兰似玉的温润书生跟我家瑶琼姑奶奶有什么相似之处——除了灵魂中那一缕熟悉的仙灵之气。
　　但是有些东西是刻在骨子里，轮回转世也不会变的，例如——
　　温润如玉的书生放下手中的圣贤书，笑得那叫一个柔情似水。
　　“呵呵，露儿你来啦。快过来坐，上次你说芸香楼的绿豆糕好吃，我特意让人买了一些，你快过来尝尝。”
　　淡淡的看我一眼。
　　“道长请自便。”
　　——好吧，应子兰你赢了，我相信你真的是瑶琼转世，毋庸置疑。

　　自从与应子兰狼狈为奸，白露乖乖猫在洞府修炼的时间锐减，反正本来也就没指望废柴成天才，我也就放任自流随他去了，倒是飞羽纠结的很。这孩子对白露的心思明眼的一看就能看出来，奈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若给白露心目中的人按重要度列个榜，那绝对状元是瑶琼，榜眼叫瑶琼，探花还是瑶琼——或许现在可以改名叫应子兰。连我这个师傅都得乖乖靠边，何况飞羽。
　　跟进跟出了好一段时间，最后终于受不了喜欢的妖在自己眼前跟别的男人腻腻歪歪，飞羽总算放弃了白白给自己找罪受的行为，开始每天在玉灵洞附近一边修炼一边守株待一只名叫白露的兔。
　　失踪良久的某只好歹还记得回家的路，让为师颇感欣慰。
　　真是嫁出去的徒弟泼出去的水啊~远目。
　　白露在洞口被等待多时的飞羽拦个正着。
　　年轻人吵架嘛，火气比较足，自然音量就会高一点，偶尔有那么一两句吹进我耳朵里也是很正常的，真的不是我故意偷听哦。
　　这个是白露的声音。
　　“……飞羽你干什么，那是我师姐……”
　　飞羽不愧是仙鹤，嗓音那叫一个高亢清脆。
　　“他只不过是瑶琼仙子的转世罢了，根本就不是原来的瑶琼仙子了……”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师姐不就是师姐吗……”
　　“……那你自己去问应子兰，他到底是谁……”
　　“……飞羽你不要无理取闹……”
　　为师颇感欣慰，白露居然连无理取闹都会用了~
　　过了半晌，飞羽怕是被白露气得不轻，展翅飞走了。
　　白露走进来，一脸郁闷，眼神中却有一丝疑惑。
　　我把他拉过来，戳戳他不自觉鼓起的包子脸。
　　“白露，你生气了。”
　　“呃？”
　　“你现在心里闷闷的感觉，就是人们常说的生气。还有，刚刚你和飞羽的行为，叫做吵架。”
　　白露似懂非懂的点点头，拍掉我蹂躏他脸颊的手，歪着头思索了一会儿。
　　“我不喜欢……这种感觉，不喜欢生气，也不喜欢吵架。”
　　他看着我。
　　“可是，我不懂，为什么飞羽要说师姐不是师姐呢，为什么轮回转世，师姐就不是师姐了呢，师姐不是师姐，那又该是谁呢？”
　　我摸摸白露的头。
　　“你的问题，为师也无法回答你。从来死生大事，轮回更替之道更是神秘，你心中的疑问只有你自己能解答，用心去想，你自会得到答案。”
　　白露点点头。
　　“说到底就是师傅你也不知道嘛，哎，果然还是应该问师姐的，师傅最没用了~”
　　我摸着白露头发的手一僵。
　　口胡，这只白眼狼是谁家的，拖走，快拖走！

　　白露憋了一肚子疑问，自然没办法在洞府里潜心修炼，熬了一晚上，第二天天一亮就往山下飞奔，找他心目中万能的师姐解惑去了。
　　他前脚刚走，后脚飞羽扑腾着翅膀就来了。
　　雪白的仙鹤落地化为眉间一点朱砂记的白发少年。
　　我好心的告诉他。
　　“白露刚走。”
　　现在立刻去追还来得及。
　　谁料，飞羽摇了摇头。
　　“道长，飞羽这次是来找你的。”
　　我一愣。
　　“何事？”
　　飞羽道：
　　“道长可知极北之地魍魉鬼王作乱，生灵涂炭，天庭派仙人带领天兵天将清剿，却中了陷阱全军覆没，连领兵的上仙亦失踪多时了。”
　　我当然知道魍魉鬼王作乱一事，但全白云山都知道，我是个在仙册之外的逍遥散仙，除了老龙，与天界众仙根本搭不上边，现在飞羽巴巴的告诉我这些……
　　老龙！！！
　　我神色一凛，目光中不自觉带了些厉色，吓得见惯了我温吞散漫模样的飞羽生生后退一步。
　　“飞羽，那领兵的仙人是哪一位？”
　　不要，拜托，千万不要是他。
　　飞羽咽了咽唾沫，看我一眼，艰难的开口道：
　　“就是、就是常来玉灵洞的那位龙渊上人。”
　　真是老龙！

　　【“涤尘你放心瑶琼就交给我吧你徒弟就是我徒弟我一定照顾好她决不让任何人小瞧她决不让她在天庭受一点儿欺负保证到时候还给你一个完完整整活蹦乱跳的瑶琼不然到时候让我魂飞魄散死无葬身之地！”

　　“为什么不放手呢……我……不值得……”
　　“……我知道，你只是想一直跟我在一起……对不起……”
　　“涤尘，对不起……是我……负你……”】

　　咬紧牙关，满口腥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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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欢迎捉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