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劫》袖底澜沧

1、白露劫（上）

　　此地乃白云山天台峰，高逾万丈，坐拥云烟。上承九霄之岚气，下绝俗世之凡尘。抬首见碧空舞雪，乃翔空的唳鹤；垂头观影纵枝横，多献果的猿猴，好一派清幽气象。若无玉楼神仙府，定有修业丹道房。
　　我的玉灵洞便在这天台绝壁之上。犹记当年初到此处，才是个初窥道门的懵懂稚子，而今景如旧，我涤尘也已是小有所成的散人一名。
　　当初修炼之余，在门口种下的一株瑶草早已百多年前化了形，是个白衣青裙，风姿绰约的少女，如今是我的徒弟之一。说起来这株瑶草还是当年老龙那厮从王母娘娘的御花园里挖来送我的，因此一化形便脱了妖籍，是个半仙之身。老龙随口给她取了个名字叫瑶琼——真是很没创意啊天界瑶草遍地开花随意成仙十个瑶草女仙九个叫瑶琼而且长得都还大同小异，要是哪天徒弟被人冒充了我这个师傅认不出来叫我情何以堪啊口胡。
　　我的另一个徒弟，乃是瑶琼本体的花蕊中的一滴露水，沾染了她的灵气，得以千年不散，到底也修成了个少年的形貌，却是纯妖的体质，修为也比瑶琼差了不止一星半点。又因为他本是露水之精，乃是五感灵根俱无的死物，徒具少年外表，实则内里与婴儿无异，甚至更糟。婴儿饿了冻了还会哭闹，白露刚化形那会儿根本是个瓷娃娃，砸碎了都听不到响。
　　我和瑶琼轮流又当爹又当妈，从说话吃饭教起，花了近百年的功夫，好容易将这个瓷娃娃磨得常识方面接近正常了，但那七情六欲可不是靠教的就能体悟，只好随缘罢了。
　　瑶琼常常半真半假的抱怨我偏心，把师弟宠坏了。瑶琼啊，为师问你，上次白露那小子惹毛了山下水潭里修炼的千年蛇精，事后老子要把他关禁闭究竟是谁死活拦着放话说敢动师弟一根毫毛老娘跟你拼命的，口胡，是谁，是谁啊？！
　　白露和瑶琼，这俩都不是我徒弟，是我祖宗。
　　天台峰虽然远离尘世，但仍在凡间，自然免不了四季更替。转眼又是寒冬来临，瑶琼那株小白花儿禁不住严寒，早窝到洞府深处闭关冬眠去了。我打坐入定，七七四十九天过去，一睁开眼，我就知道——得，白露小祖宗又出门闲逛去了。
　　这个小混账，修为低下就算了，偏偏是个事儿精，自从有了他，我玉灵洞可算把白云山上上下下大大小小成百上千的妖精得罪了个遍。每次我这个师傅累死累活的替他擦完屁股，这个罪魁祸首毫无负罪感也就罢了，还总是摆出一副“师傅你在干嘛啊看起来很忙的样子好像很有趣要不要我帮忙”的无辜表情跟在我后头晃悠，真是让人忍无可忍——只好重新再忍。
　　不是没想过当真跟他计较，但是为毛每次我一想教训他，脑海中就会突然闪过诸如虐婴啦欺负婴幼儿之类的感觉啊囧。
　　自从有了这个徒弟，少年白什么的只是时间问题啊。
　　当务之急是把人，不对，是妖，逮回来。
　　走出洞府，才发现漫山银装素裹，雪已没过膝盖，而天上仍如搓眠扯絮一般飞飞扬扬下个不停。
　　我抬手施了个法术，让雪花近不得身。
　　然后我发现，前面不远处的雪堆里，一个貌似雪球的东西正在滚来滚去。
　　——丫的这滴小露珠儿，也不怕冻成冰珠子。
　　要找的小混账在雪地里很欢脱的滚来滚去，粘了一身白绒绒的雪屑。
　　玩得正开心白露显然没有发现我，悄悄的靠近，然后猛地将他从雪地里拽出来。
　　他面无表情的吓了一跳，然后面无表情的看着我，琉璃珠似的眼睛里还残留着类似愉快的情绪。
　　我愣了愣，以前怎么没发现他这么喜欢玩雪。
　　便问了。
　　“玩得开心吗？”
　　浅灰色的琉璃珠蒙上了迷茫的雾气。
　　“……什么是开心？”
　　“……你刚刚在玩雪。”
　　“嗯。”
　　“玩得很投入，连为师来了都没注意到。”
　　“嗯。”
　　“说明你很喜欢玩雪，也玩得很开心。”
　　“……什么叫喜欢？”

　　巴拉巴拉解释了一大堆，口干舌燥嗓子冒烟，没良心的小混账还嫌弃为师讲的不清不楚，嚷嚷着等师姐出关问师姐。唉，知心师傅不好当，尤其有一个徒弟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从了他的愿把他丢到瑶琼闭关的房间让师姐弟两个早日团圆，耳根清净了没一会儿，一个比化身成十万个为什么时候的白露更聒噪的家伙道貌岸然的驾着五色祥云进了玉灵洞。
　　骚包的家伙一进门就眯了眯丹凤眼。
　　“哎哟，我说涤尘啊，一段时间不见，你看看你这脸色，都赶上外面天上的乌云了。怎么，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你就这么想我啊~”
　　我一手支腮，闭起眼睛。
　　“不，我只是突然发现我忘了一件事。”
　　“什么？”
　　我抬眼严肃的看着他。
　　“我居然忘了在洞府门口挂一块牌子，上书‘老龙与狗不得入内’。”
　　“……涤尘啊……”
　　“嗯？”
　　“把我与真君的哮天犬相提并论的话，哮天犬会哭的。”
　　“……”
　　二郎真君我错了，啸天犬我对不起你。
　　老龙自来熟的走到我旁边坐下，双手抱头倚着石壁，眯着眼一副没骨头的懒样子。
　　“怎么没见瑶琼和白露？”
　　“一块儿冬眠呢。”
　　我指了指洞府深处。
　　老龙笑了。
　　“那俩虽是师姐弟，好歹也算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你这做师傅的倒也真放心，小心明个儿多个便宜徒孙，你这就更热闹了。”
　　我斜睨着他。
　　“请不要以你的精虫之心度我可爱的徒弟之腹，没事的话慢走不送。”
　　老龙一个翻身，扒在我肩上，笑得特别无赖。
　　“你不是吧，我们几十年没见，才聊这么两句你就要赶我走？”
　　他似笑非笑的目光直勾勾的看进我眼里，锐利的丹凤眼中水光粼粼。
　　我心里顿时咯噔一下。
　　旋即他便一脸委屈的窝在我肩上假哭开了。
　　“呜呜呜呜，连你也不理我了，你也不疼我了呜呜呜呜呜呜~”
　　“……”
　　口胡，这谁啊，这谁家来的苍蝇啊，拖走，快拖走！

　　“哟，我说怎么在里面听见狼嚎呢，原来是龙叔叔来了。龙叔叔，你这又是被哪位女仙甩了，到我们师傅这寻求安慰呢？”
　　老龙瞬间跳起来，掠掠发丝，淡淡的点头示意，一派仙风道骨。
　　“瑶琼，白露。”
　　我看见白露的表情瞬间漂移了一下。
　　他不知如何是好的扯了扯瑶琼的衣袖。
　　“师姐……”
　　白衣青裙的少女不怀好意的阴阴一笑。指了指老龙。
　　“露儿，刚刚龙叔叔的表现，就是人间常说的——装13。”
　　她握住白露的手。
　　“露儿，你记得，下次看见有这种家伙，不要客气，抽他丫的。”
　　白露乖巧的点头。
　　“那，师姐，现在我要抽龙叔叔吗？”
　　“不行哦。”
　　瑶琼摇摇头。
　　“为什么？”
　　我一阵恶寒，不好的预感瞬间涌上心头，刚想说什么，瑶琼一个阴森森的眼刀飞过来，邪恶的一龇牙。
　　“不能欺负师公啊，师傅会暴走的，记住啊，露儿。”
　　师姐弟俩深情对望。
　　我和老龙瞬间背景了。
　　口胡，瑶琼，你才师公，你全家都师公！

　　“咳咳，好了，别闹了。涤尘，其实我今天来，是有事要跟你们商量。”
　　老龙收起了他那一身被瑶琼称作装X的仙风道骨，总算是以比较正常的状态开口了。
　　洗耳恭听。
　　他噼里啪啦一张口说了一长串，总结起来就是一句话——瑶池仙宫少了个侍花女史，问瑶琼有没有兴趣去补个缺。
　　我疑惑了。
　　“老龙，天界女仙成千上万，怎么挑不出合适的人当这个侍花女史么？”
　　老龙难得尴尬的红了脸。
　　“这个……当然是有原因的……”
　　然后在老龙扭扭捏捏吞吞吐吐的叙述下，我们总算了解了内情。
　　总而言之两个字——思凡。
　　据说这侍花女史的职位，前前后后换过不下十个女仙，有妩媚的清冷的端庄的贤淑的，但无论这个女仙是什么出身，什么品性，最后的结局是无一例外的思凡，然后被打落凡间轮回。
　　一次两次还可以说是女仙本身的问题，但每一任都是同样的结局，就不得不让众仙多想了。久而久之，自然没有女仙愿意出任这个职位。
　　我怒了。
　　“老龙你什么意思，这种破事儿你也好意思开口，存心的吧你！瑶琼别理他！”
　　一甩袖子准备送客，瑶琼却突然上前一步，拦在我和老龙之间。
　　“瑶琼？”
　　我皱起眉，这丫头想干嘛？
　　她回头看我一眼，目光中隐隐有一丝歉疚，却坚定不移。
　　老龙忽然轻叹了口气。
　　心中不好的预感越发强烈，我沉下面孔，语气前所未有的严厉起来。
　　“瑶琼，你回来！”
　　瑶琼摇了摇头。
　　“师傅，我要去。”
　　“你……”
　　“师傅！”
　　她忽然提高嗓音。
　　“师傅，你也知道，瑶琼虽是天生的半仙之体，却因非天界化形，入不得正规仙册，却又非妖非灵，长此下去，有害无益，要修成大道再登天界，不知要到何年何月。而今，只要出任侍花女史一职，便是天庭正式的仙人，虽身份不高，却也不容小瞧，届时这满山山精水怪若想再惹我玉灵洞，只怕是不能了。”
　　“但是……”
　　我还想反对。
　　瑶琼冷冷一笑。
　　“那些女仙的下场，与我何干。”
　　“师姐……你和师傅在说什么啊，我怎么都听不懂？”
　　完全在状况外的白露扯扯瑶琼的衣袖，顿时某只冰山变春晖，女王气场一扫而空，瞬间化身温柔可亲的邻家好姐姐，把小白露抱在怀里。
　　“露儿~师姐要走了呢，你会不会想师姐呀？”
　　“师姐要走去哪，我不能去吗？”
　　“不行呐，只有师姐能去，你和师傅乖乖待在玉灵洞，师姐有空会回来看你们的~”
　　“嗯，我听师姐的。”
　　“露儿真乖~”
　　浮云掉腻歪的牙酸的两只，我拉着老龙上一旁私聊。
　　“涤尘你放心瑶琼就交给我吧你徒弟就是我徒弟我一定照顾好她决不让任何人小瞧她决不让她在天庭受一点儿欺负保证到时候还给你一个完完整整活蹦乱跳的瑶琼不然到时候让我魂飞魄散死无葬身之地！”
　　在我开口前，老龙自动自发的哇啦哇啦一串保证。
　　……口胡，不带这么抢台词的！
　　我瞪着他。
　　老龙嘿嘿傻笑。
　　“那个……涤尘啊，你还有什么要说的没……”
　　“有，一句话，不准你丫的招惹瑶琼，记住没！”
　　“……我在你心里就这么【哔——】么？”
　　我阴阴冷笑。
　　“一直在【哔——】，从未被超越。”
　　老龙退散。

　　瑶琼去了天庭，玉灵洞的一下子安静下来。
　　玉灵洞出了个去瑶池仙宫做侍花女史的徒弟的事情不知从什么途径迅速传遍了整座白云山，以前那些蠢蠢欲动的妖精们倒真的都收敛起来，不再有事没事在玉灵洞附近闲晃悠着虎视眈眈。
　　有了这一重保障，我也比较放心让白露单独在山里转悠。毕竟我时常要打坐，一入定就是好几天，总让他憋在洞府里也不是个事儿。
　　一来二去，倒也让他交上了不少妖精朋友。只是不知其中几许真心，几许假意，这孩子又是个天然呆，见了谁都掏心掏肺，只希望那些千年老妖精看在他是个小白，骗起来也没多大成就感的份上，放他一马吧。

　　靠之，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山中的千年黑蛇精早就对白露图谋不轨，若不是与他交好的仙鹤妖死命护着，不用等我去救，他早就成了那条黑蛇口中的大补药。
　　但是情况也够糟了，看着昏迷的他时淡时明的身形，我让仙鹤妖飞羽照顾好他，便冲出洞府。
　　当年初修道之时，我的老师，那个鹤发童颜不沾丝毫烟火气的道士语重心长的嘱咐我——上天有好生之德，不可妄造杀孽。
　　去他的妄造杀孽好生之德，老子修心养性的太久，那帮畜生都欺负到我徒弟头上来了！
　　那条黑蛇精就算有千年道行又怎样，照样打回原形扒皮拆骨，取了它的内丹回去，将这千年功力度给白露，好歹保住了他的人形。
　　飞羽马前鞍后没日没夜的照顾白露，熬得两眼通红几乎要变成兔子精，这时才松了口气，紧绷的神经一放松立马撑不住了，化回原形，拍拍翅膀不舍的回家休养生息取了。
　　白露这小兔崽子虽说吸收了黑蛇精的千年道行，但由于之前差点形神俱灭，伤了本元，还是一直昏迷不醒。
　　我一边认命的照顾这小兔崽子一边叹气，同样都是千年道行的大妖怪了，白露要有黑蛇精十分之一的实力，我这个做师傅的就不担心少年白了啊喂。
　　期间瑶琼回来探亲，见了昏迷不醒的白露，二话不说扭头就走。再回来的时候，一身血腥混合着花香，手一翻，掌心五光十色大大小小数十枚妖精内丹，都散发着与之前我从那条黑蛇精身上取来的大同小异的气息。
　　得，从此蛇精一脉算是从白云山彻底消失了。
　　“瑶琼……”
　　女仙应该温温柔柔清清爽爽，杀生什么的，真的不适合你啊。
　　“嗯？”
　　她一眼横过来。
　　到嘴边的话，忽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白露到底没能在瑶琼回天庭前醒过来。不过，拖了那些蛇妖内丹的福，倒是让他的修为精进了不少——也就是麻雀进化到燕子，以后再遇上什么麻烦，至少身轻体盈增加了不少逃跑成功率。
　　自从瑶琼走后，我就一直在头疼，我这个未正式列入仙班的散仙也是要闭关修炼增加道行以待有朝一日羽化飞升的。以前我闭关个百八十年，白露还有瑶琼照顾，现在我要是一闭关，要么白露把白云山拆了，要么白云山的妖精联合起来一致对外把这个小兔崽子拆了——怎么看都是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不过很快我就不愁了，那只叫飞羽的仙鹤妖，自从上次跟白露共过患难回家调养好之后，几乎是扎根在了玉灵洞里，和白露好得连体似的，拿刀劈都不见得能分开。飞羽虽说实力差一点，但照顾白露还是绰绰有余，前提是别再惹上什么千年大妖精。
　　飞羽这孩子有些小聪明，但大部分时间还是很老实的，特别是对上白露，那叫一个温柔的滴出水来。真的，其实我很想对飞羽说一句——要不，你入赘吧。
　　咳咳，开个玩笑而已。
　　时间就在我修炼，时不时指导一下白露和飞羽，白露和飞羽满山跑，祸害小妖精们，甚至偶尔溜到山下村落里去晃荡一番的时候，静静的流淌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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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欢迎捉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