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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雪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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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学校到荒地,步行花了十五分钟。这个距离他们本可以用飞的,可两人默契地都没有提,杨育和薛仁各怀心思,走到了目的地。
荒地已是猫猫的领地,薛仁一放下书包,原本躲在暗处的小猫纷纷露出脑袋,靠着他的裤脚蹭来蹭去。
“别急,你们都能吃饱。”薛仁动作娴熟地把带来的猫饭分成几份。
杨育在花圃旁的石阶坐下,与他保持着一段距离。
为了给小猫御寒,薛仁之前收集了一些泡沫板、纸箱,用于填充的旧衣物。他那边忙着喂猫,杨育也做起简单的手工,将废品组合到一块变成猫窝。
她用胶带把纸箱拼接,拆开泡沫板,修补破损的边角。手中的忙碌没有压制住脑子里升起的猜忌,杨育干着活,思绪越飘越远。
先前的怪事像哽在喉咙里的刺,她无法顺利将它们咽下去。
薛仁不在场,却似乎知晓冯时易说了胡话。当时,冯时易对自己是这么说的:他和她是来谈一场正统的校园恋爱的,他们的情感进度诡异,她偏离了主线。
咀嚼着“主线”这个词,杨育觉得,它把世界一下子变得扁平——听上去宛如一场有既定路线的游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功能、位置,注定要执行某件事。
如果真如冯时易所言,那她算什么?
一个被安排好的角色?
设定剧情中自动前行的小旗子?
心里升腾强烈的抗拒感,杨育不喜欢自己的推测。
她是个活生生的人!
有情绪,会快乐、恐惧,迷惘的人。
她有爱吃的东西,有想要的生活。她能感受到季节变化,凉风吹过胳膊激起的一大片鸡皮疙瘩。她是真实的。
更何况,她会飞!
会飞的她很厉害,绝不会受人摆布。
杨育转念一想,或许正是这些想法,让自己偏离了冯时易口中的主线。
那薛仁呢?
在这场她看不懂的游戏里,他的位置是什么?
他知道什么?想向她隐藏什么?
一阵“呼噜呼噜”的可爱低鸣,把杨育从思想的笼子里叫醒。
小猫窝在地上,薛仁正给它的脖子按摩,那响动从猫猫的喉咙传来,它被按得太舒服,放松地瘫在他的手心。
临近傍晚,空气中凝起一层奶白色的雾,轻纱般,覆在薛仁的脸上。
望着撒娇的小猫,他轻轻笑了。笑容干净、无害,有种未经雕琢的稚气,像一颗不够甜的牛奶糖。
温馨的画面令杨育胸口一暖。
她叹道:薛仁真是天生的好心肠。
愧疚感瞬间浮上心头,刚才,她居然在怀疑他。
上次,她孤身被困,他勇敢地出现,对抗小团体的围攻,解救了她。这次在器材室,遭遇意外与惊魂,他把她从恐怖的幻境中拉了出来。
一句不对劲的话罢了,可能是他口误,可能是无意猜中。
无论如何,薛仁不会害她,这点杨育很确定。
她彻底放下了猜疑。
低头一看,杨育发现手心里攥着一个圆滚滚的小东西。
在想着薛仁的间隙,她鬼使神差地用泡沫板的废料做出了一个……小雪人?
两个一大一小的圆,木棍把它们串联在一起。她的指甲在那个较小的圆上抠出了歪歪的笑脸,又从废布堆里撕下一片长条布,绕在雪人的脖子系成围巾。
想不起来是怎么做成这样的,似乎只是看着他的背影,手自己动了起来。全程,杨育没有过思考和规划,做出它,就如呼吸吐纳般自然。
“怪东西,丑丑的。”她念叨着,戳了戳雪人的脸。
这时,薛仁回过头。
莫名心虚,杨育下意识把泡沫雪人塞到口袋,动作快得像被抓包的小偷。
他喊她过来:“我喂完猫啦,我们布置猫窝吧。”
“嗯!好。”杨育匆匆拿上做好的纸箱。
两个人干活快,杨育站在薛仁对面,她把旧衣物塞进纸箱底部,薛仁再用泡沫板加固侧壁。箱子成型后,薛仁抬起它晃了晃,确认不会散开。
经过讨论,他们选了一个小猫常钻的避风处,把窝安置在那个角落。
他用手压住四角,杨育则在旁边蹲着,把松动的胶带重新贴牢。
就在杨育完成一切,起身的时刻,衣服被她的动作带动。
“啪嗒。”那只泡沫小雪人从她的口袋里滚了出来。
白白的,很显眼。
薛仁弯腰捡起它:“这是什么?”
“……雪人,我做的。”杨育耳根发烫。
小雪人长得太寒碜、捡漏,比起手工制品更像一件要扔的垃圾,实在是拿不出手。
把它举到眼前,薛仁仔细地端详它,如在观测一个未被人类发现的小星球。他表情好奇,神采奕奕。
“为什么要做它?”
哪有什么为什么?杨育被问得愣住。
只能瞎编,她想到哪句说哪句:“雾溪村从来不下雪,我也没堆过雪人,随便做一个玩。”
薛仁“嗯”了一声。
然后,他自然地把雪人揣进了自己的兜里。
“你干什么?”杨育一头雾水。
“你做了雪人,我叫薛仁。”
他语气平平,好像在阐述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
“所以这是我。它是你亲手做了,送给我的。”
“这谐音也太牵强了。”杨育小声吐槽,“没有半点逻辑。”
可她也没有开口,管他把小雪人要回来。
猫猫不关心人类叽里咕噜的谈话,它们吃饱喝足,路过他们,踩着软软的填充物,满意地窝进布置好的猫窝。
把所有小猫都安顿好后,他们慢慢地往家的方向走。
天地被雾气吞没,零星的路灯光亮在前方引路。除了身旁的人,什么都看不见,也不必去看。
世间的一切都显得平和又模糊。
……因此,薛仁弟弟的出现,是杨育和薛仁都没有预料到的。
“呜呜呜,呜呜呜。”
那孩子突兀地现身,他抱着膝盖坐在路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看到他们的影子,男孩抬起头,眼睛肿成了桃子。
“是你弟!”杨育先认出他。
薛仁走上前,挡在了她和他弟弟之间。
“怎么了?你遇到什么事?”
“他们、他们来找我了……”小孩吸着鼻子,声音断断续续,“就那群……找你们的人,他们四处抓穷人,抓到就打……他们把我推倒、踢我,问我认不认识会飞的人,知不知道他们的钱被谁拿了……”
他抱着胳膊,不可自控地发起抖,像被吓坏的小兽。
而听到关键字,杨育的第一反应是:“你有没有把我会飞的事情说出去?”
弟弟瞪着她,被雷劈到似的。
“我都被打成这样了!你在乎的是这个?”
“你说没说?”杨育追问,神情紧绷。
“你眼里只有你自己!”弟弟红了眼睛,扯着嗓子骂她:“你关心的只有自己的利益,就是你拿了不该拿的钱,连累别人受苦!为了钱,为了得到想要的东西,你什么都干得出来,你太自私了!”
杨育的呼吸停滞一拍。
她不知如何是好,如何对答,抬头看向薛仁。
薛仁也正看着她。
他的表情没有怒,没有责怪。隔着不远的距离,浓重的雾,杨育看得清他的脸,却看不透他在想什么。
——他也觉得她自私吗?
——觉得她对他弟弟说的话过分,她做的事过分?他也厌弃她吗?对她感到失望吗?
心底突然一阵惊慌,像踩空。
她深呼吸,用力地把那股慌乱往下压,压到最底部,用盖子压住。
与小孩对视,杨育用硬撑出的镇定,说:“对,我自私。我一直都是这样的。”
说完这句,她感到自己可以做到,情绪变得扁平。
像在辩解,像在宣布事实,她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这次,杨育是看着薛仁说的。
“你也知道吧,我一直都是这样。”
初识,她在树林看见他被欺负,她只惦记着自己的小生意,没有出手相助。
后来,她发现他们同班,他坐在自己后座。他被同学推搡,她让他离自己远点。
杨育从来不是好人。她始终自私自利,精打细算。
她是坏蛋,和薛仁不同。
弟弟放声大哭,眼泪里带着恨意,带着对杨育的控诉。
薛仁没说话。
其实,杨育等了一瞬。那一瞬中,她意识到自己在等的是“薛仁能站在自己这边,替她发声”。她自知,这有点可笑,他凭什么为她这么做?
下一秒,她身后的翅膀猛烈颤动。
用最快的速度,杨育飞离俩兄弟所在的区域,她逃跑了。
……
在大雾里,茫然地飞,忽上忽下,杨育感知不到自己的方位。
摔散也不怕,她飞得歪七扭八。
心像被丢进搅拌机里打成齑粉,那些碎末顺着她的指尖、鼻腔,一点点地散出,凝结不成一个具体的情绪或字句。
杨育向来不愿意把事情想得太清楚,这种省力也使得她隔绝了大部分痛苦。
遇到薛仁之前,她的爱好是赚钱、吃饭,做嫁入豪门的美梦。
如今告别薛仁,她应该躲回她的爱好之中。
从霸凌团伙那儿得来的钱,被杨育藏在家里,她应该回家一趟,把钱拿出来。有钱就会感到安全了,有钱的话,她会想去吃一碗砂锅饭,热腾腾,能让身体暖起来。
于是,扑腾双翼,掉转方向。
——回家。
念头是陌生的,在她拥有所有选项里,永远的最下选。
加深这个念头,是极度痛苦的。
杨育惊觉……自己想不起来。
——回家的路怎么走?家是什么样子的?家里有什么?她以前是怎么回家的?
思考的齿轮把她搅入深洞。
混沌。如同跑出器材室外看见的混沌,如同回到那间任人欺凌的教室,往日的阴影再次遮上额角。
来不及反应,杨育丢失了身体的控制权,在雾气里失去平衡。
从千米高空,她直线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