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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混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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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循本能迈开脚步,杨育冲了出去。
跑!
想要跑去安全的地方,跑回自己能自由飞翔的时间,跑向以后有很多钱花的未来。
可是,脚下踩着的不是坚实的土地。她感受不到迈步的地道,每一步都落尽虚空,有什么在扯住她向下拖拽,她越跑越快,也越坠越深。
举目一片漆黑,哪里是安全的地方?
回过头,黑暗正在吞噬器材室的门,仅剩的光亮被一点点擦除。
——或许不应该再往外跑了,回头才是对的。
杨育咬咬牙,选择折返,推开那扇门。
境随心动。
门后,浓重的大雾糊住眼睛。
微弱的光从雾后透出,她揉揉眼,那面乌压压的站着一排又一排的人。
走近他们,画面和声音一起变得清晰。
“第一节,屈体运动。一二三四。”
她站在操场的边缘。
满操场挤满了正在做操的学生,他们跟着广播体操的口令整齐划一地做出动作。
“第二节,扩胸运动。一二三四,二二三四。”
学生们的表情像被复制出来的,咧开的笑容,眼睛一眨不眨,专注到近乎机械。
从队列中间穿行而过,却没有人对杨育的出现表现出惊讶。
快步跑到队伍最前,盯住带队的老师,杨育向他呼救。
“老师!冯时易在体育器材室,他被架子压住了!快去救他!”
老师目不斜视,对她的话毫无反应。
“老师?”着急地晃动他的手臂,杨育的手直接从他的臂间穿过。
眼前的一切,她看得见,却摸不着。
这怪诞尚未被消化,杨育撤开几步,看见了更加诡异的东西。
临近她的是六班的队列,队伍里全是她熟悉的同学,其中,有一个女孩——是她自己。
她很扎眼,动作跟不上拍子,脸上没有笑容,神色怯怯。
与大家的校服不同,她的那件颜色陈旧。长长的刘海,埋得低低的头,她跳跃时,带起周遭的厚灰,任她怎么甩动也赶不走头顶笼罩的阴郁。
这个她,就像是薛仁的翻版。
女生抬起眼,正在打量她的杨育跟她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顿时,天旋地转。
胸口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揪住,杨育被高速拽入了另一具躯体。
视野里,世界是倒置的。
她坐在教室里,头向后仰着。
有男男女女在对着她笑。
“臭老鼠!被扇傻了?”
“哈哈,别装死啊。”
有人重重推了她的椅子一把。
视线回正,她的手从鼻子上离开,鼻腔里有湿湿热热的液体疯狂地涌出来。
“她流鼻血了!”
“噫,好恶心。”
他们嫌恶地后退。
杨育想站起来,却发现自己不能控制这具身体。
她被困住了。
无法离开,无法反抗,无法改变,她被动地以第一视角体验这场正在发生的霸凌。
前方的她的课桌,红水笔写满侮辱的词汇。
他们从她的抽屉抽走她的书包,倒出包内的东西。
布缝的笔袋皱巴巴的,里头可怜兮兮地装着几支笔。他们当着她的面,将笔一根接着一根掰断。
“和我们坐在同个教室上课,同个食堂吃饭,你配吗?”
哄笑声中,他们剪断了她的饭卡,再拿起她的课本。
所有的课本都因过度的使用外观老旧,内页密密麻麻写着笔记,每一页都沉重地昭示着她日日夜夜付出的心血。
剪子“咔嚓,咔嚓”将书本剪得稀烂。
声音很刺,像是刺进耳朵的玻璃。
她的心脏也在一瞬间扎坏,脓血从胸口溢向鼻子,她的痛苦滴滴答答溅落在校服上、地板上,浸湿了那些被划重点的公式。
书页与心脏一样,卷起边,觉得疼。
他人的大笑声萦绕在耳边。
杨育不理解这里发生的一切。
为什么这些人看上去这么开心?他们在笑什么?对她造成伤害,就能让他们开心起来吗?好愚蠢。
他们欢笑时凸出的眼睛像鱼眼,他们是一群被捞上岸后被暴晒到发臭的死鱼。嗅到那股臭味,她生出滔天的鄙夷,他们的丑恶让她感到一种奇异的优越。
是的,优越。
杨育必须抬起自己的灵魂,乘坐这股优越,飞离这些泥浆一样的辱骂声。
他们是欺负自己的垃圾,他们的品格会永远这般低劣,但她不是。她的人生还会有很久,她总会等到飞起来,飞离雾溪村的那一天,飞往没有他们在的地方。
顺着这个想法,思绪拨开迷雾,变得清明。
多么熟悉的思考路径,多么熟悉的场景,杨育很确定之前自己来到过这一刻,心碎、自厌、自怜,这些血淋淋的感受如她的老友,她一定在哪里见过它们。
是在哪里呢?
是在什么时候?
杨育用力地回忆,顺着既视感搭成的台阶,一步步往上攀登。周遭的谩骂声好似翻涌的潮水,努力舔舐她的衣角,想要拉她重回泥沼。
就在此时。
“杨育。”
有道声音轻轻落下来,她听到鸟儿扑腾翅膀的声音。在它自行飞到阶梯的终点前,他的声音先一步到来。
“你在这儿。我终于找到你了。”
薛仁的脸出现在眼前。
硕大的黑色翅膀完全撑开,遮天蔽日,挡住了四面八方的喧哗。他高大的身影似一堵墙。
那只即将飞走的小鸟停驻在他的肩膀。
杨育望向他。
他在纷扰中向她递出手。
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有自己的倒影。她的肩膀蜷缩着,颤抖的手被他牢牢牵住。
魂魄回笼,杨育察觉到自己能动,能说话了。
“有很多人……这里好多人在骂我、欺负我……他们把东西弄坏……我在流血……”杨育语无伦次地向他控诉,一边说,眼泪一边淌了下来,“我在哪里?这是什么地方?为什么我会经历这些……”
“别怕,看着我。”
薛仁用另一只空着的手握住她的肩膀。
“这里只需要有一个被欺负的角色,还记得吗?那是我。”
他的语气冷静、可靠,仿佛加固的铁索,定住她动荡的意识。
“我被欺负得很惨,而你来了。你是我的朋友,你会飞,很厉害的。有你在,没人敢再欺负我。你记得,对吗?”
跟随他的引导,杨育吸气又吐气,逐步找回自己的呼吸。
“……是的,我记得。我记起来了。”
动荡的瞳孔平复,她的所思所想被调回了正常的频率。
马上,她记起最紧急的事:“冯时易!柜子砸到他,他伤得很严重,我们得赶紧去帮他。”
“别担心,他没事,有人已经把他送去医院了。”
黑翼敛起,薛仁侧过身,杨育看见他们所处的环境……
阳光重新照亮这里。太阳没下山,时间仍是下午。
一地的狼藉见证了先前的那场混乱,倒塌的铁架无人扶起,冯时易也不在原地。
原来,她一直在这里,根本没有跑出去。
——刚才见到的操场、霸凌,都是幻觉吗?
——时间过去了多久?
杨育摸了摸自己的后背,翅膀还在。
和先前体验到的屈辱和痛苦相比,此刻的宁静像空中的楼阁,七彩的泡泡。她当然高兴自己又拥有了飞行的能力,只是这高兴也没能使得她的心变得安定。
“我的脑子乱乱的。”她对薛仁说。
“正常,”他柔声安抚,“突发的意外让你受到惊吓,重伤的冯时易对你说了胡话,也给你的情绪造成巨大的压力,你需要时间平复。”
杨育直觉有些事不对劲。她啃着手指,试图找到这种空洞的根源。
“冯时易被送到哪家医院?他现在还好吗?我想去看看他。”
“很多同学也好奇,不过他住的是他们家的私人医院,不对外开放。”
“我会飞,我能去。”
沉默了几秒,薛仁变得更加温柔、体贴,他劝她:“冯时易伤得那么重,需要休养的。你的精神也是,现在你去见他,再受到刺激就不好了。”
杨育无法反驳。
察觉她的情绪低落,薛仁主动换了话题。
“天冷了,我想去喂小猫,给它们添置点过冬的保暖用品。你想跟我一起吗?”
杨育点点头:“好。”
走出大门前,杨育回头看了眼她跟冯时易坐着的长椅。它被沉重的架子压在下面,变了形。
若有所思,她拿手背擦了擦自己的嘴唇。
这个动作落入薛仁眼里。
他盯了她的嘴一瞬。
在她发觉前,他轻轻挪开视线。
杨育跟在薛仁后面,走出了封闭的体育器材室。
操场,没有学生。
冷冷的空气钻入衣领,吹散了萦绕在鼻间难闻的橡胶味。她捏了两下自己的鼻子,并没有出血的迹象。
好像真的只是,惊吓过度的她,经历了一场很惊悚的幻觉。
偷瞄着薛仁的影子,他走得不快,杨育正正好能跟上。他们离得这么近,可两人都没有再说话了。
他找到她时,她那么失态,他却也没有多过问——好像无论她发生什么,薛仁都不惊讶,都能平静接受。
走了一段路后,杨育突然停下。
一个疑问从混沌里,惊心肉跳地蹦出来:
器材室当时明明只有冯时易和她。
那薛仁……他怎么知道冯时易对她“说了胡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