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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雪夜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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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昭十四年夜,赤雪吞没皇都。
沈妧咬碎了齿间血冰,铁锈味混着碎雪在神经末梢炸开的刹那—十年前沈家灭门的惨嚎与马蹄声,又一次碾过她的骨髓。
“奉东宫令,缉拿沈家余孽,如遇反抗,格杀勿论。”
都城郊外,暗卫的吼声随着凛风灌入耳畔,枯枝积雪簌簌砸落,惊醒了蛰伏中的寒鸦,扑棱声撕开沉寂。
沈妧踉跄地地扑在雪堆,骨节分明的手指深深抠进积雪,急促而紊乱的呼吸扰乱了她的心绪,林间积雪没过脚踝,恍如行走于棉花上,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她紧了紧单薄白衣,冷汗浸湿了散落的青丝。
只觉到刀伤处火辣辣地灼烧着,沈妧不由地咬住颤抖的唇,琵琶骨上的伤口汩汩渗血,血浸染透整个后背,顺着脊背缓慢流淌,拖出一道道蜿蜒曲折的血痕。
随着前进步伐愈发沉重,意识也由于失血而渐渐模糊。
纤长的睫翼垂下,阴影缝隙间仿佛浮现十年前族亲的哀嚎,以及……以及母亲用尽全力将自己藏在地窖下,可沈妧唯有眼睁睁地看着,湿热的血珠一寸寸砸在眼皮。
不能停!不能停!停下沈家就该又多一块无名的牌位。
她撕开衣襟,为自己包扎伤口,默默念道。
回想昔日战功赫赫、忠肝义胆,深受百姓爱戴的镇北将军沈峥,却在南城一战失守后无缘无故被扣上“通敌叛国”罪名,马革裹尸,落得身首异处。
祸连族亲,同样的雪夜,埋葬了无数白骨,而沈妧,偏偏成了那场腥风赤雪灭门案里沈家唯一的幸存者。每回入眠,噩梦连连,寒光掠过脖侧的场景历历在目。
无数次数自问:“为什么偏偏只有她活下来?她凭什么活着?”
十年过去,“沈家余孽”这四个字出现如重石般降临,压在沈妧心头,本多年筹谋只为一遭翻案,替沈家昭雪。
沈家世代忠良,忠心耿耿,沈妧从来不相信父亲会通敌叛国,致使城池失守,战争殃及百姓。
能支撑她活至今日的唯有替沈家洗清冤屈这一念头,年幼沈妧不懂世事,虽侥幸躲过一劫,终难于在乱世生存,所幸,遇及一医师天心夫人相救,并抚养其长大,教她人情世故,忘却告知她人心险恶,切勿轻易将真心交出。
尤其……尤其是从地狱走过一遭的!
她本该可以在不知情情况下,安稳度日。
偏生她还是让她得知沈家旧案内情:人人皆清楚,这天底下任何人都可能心存不二之心,唯独他镇北将军沈峥不会!沈家通敌叛国案存疑,能在百姓间成为经常谈起会为之惋惜的话题,满朝文武,竟无一人愿意为之发声。这其中缘由,不得而知!
沈妧生为沈家人,岂能容忍自己父亲一直扣着这“通敌叛国”罪名,死后尚且不得安息。
她着实做不到事不关己,天心夫人不愿沈妧淌这趟浑水,说白了,多多少少暗藏权势斗争,若想翻案,必定会卷入诡谲多变风云之间,天心夫人常年行走江湖行医,自是清楚些内情。
沈妧执意踏上复仇路,或许那一刻其起便没有回头路,想要翻案,需要权势地位加持,毕竟在这世道,她这样的小人物卑微如蝼蚁,如何斗得过权贵,想要一个公道谈何容易?故而,她找上了昔时尚为四皇子的赵琛,两人各取所需,开启合作之路。
原本于今夜,翻案一事,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眼下看来,这东风怕是指望不上,因为下令缉拿她所谓授的东宫之令,正是沈妧曾仪仗的四皇子,一朝得势,忘乎相约,甚至是反咬一口,以公诸于众沈妧的真实身份。
她错就错在推心置腹,将全部希冀放在自认为可信任之人身上,那人还是皇室子弟。
“嚓……簌簌……”
“这里有血迹,沈女受了伤,一定跑不远,找不到人,咱们谁也活不了!”
睫翼凝霜迫使眼帘下垂,风声呼啸间掺杂细声追杀令,再次打破沈妧的思绪,现下她伤痕累累,四周又危机重重,而这树干……不禁屏息凝神,眼看靴子踩踏枯枝的咯吱声愈发逼近。
“咻!”
一枚菱形镖摩擦岩石没入斜后方松干,飞溅的木屑在脖颈间划出一道弧线,尾羽犹在嗡嗡震颤。
“在前面。”蒙面人中领头的刻意压低沙哑嗓音,手势示意向前的松干,恰好能遮住沈妧的身躯,怎料半露的衣衫出卖了她。
这不是试探,而是精准的定位,她,被发现了!
双重围剿,看来今夜想要她沈妧性命的人还真是不少!注定是个不眠夜。
她幽深眸子向周围扫视,落在不远处的岩石上,攥紧衣裾,静心听着脚步,确认来人不超五人,心念电转,决心奋手一搏,指尖拂了拂青丝的玉簪,果断拔下藏入袖口,强忍浑身撕裂的疼痛,猛地朝那块盯上的岩石扑去,动作幅度过大,牵动着仍然渗血的背后伤口,眼前有些发黑,熟稔的腥甜再度涌上心头。
蒙面人察觉到动静,犹如饿狼扑食般,手中的暗器随步子飞快朝向目标。
沈妧死死咬住下唇,将血沫咽下,尽量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响,身体贴着冰冷的地面,几乎是翻滚着撞向岩石。
“追!”蒙面人瞧未能如愿,继而发号施令,只是沈妧方先扑向岩石时,手持枯枝带动身躯卷起满地细雪,形成一雪帘,一时隐去沈妧的动态。
沈妧暂时舒缓一口气,周围地势多为稀疏树木以及嶙峋的山石,岩石虽不大,堪堪能遮蔽她身影,而今又是在黑夜之中,风雪席卷,蒙面不似朝廷追兵,携带火把。
然而,倘若发出一丝声响,他们就能够在第一时间内确认你的位置,沈妧靠着石壁,脑海里一连串都是关于今夜的追杀的冥想。
追杀的明显是两路人,朝廷追兵是授的赵琛之令,为的是什么,她大致心里有数。
那方先的蒙面人呢,瞧着统一着深黑色的劲装,并非官服样式,脸上蒙着黑色面巾,遮得唯剩下一双双锐利的黑眸,行动迅捷,难以惊觉,穿插于黑夜,动作整齐划一,配合默契,显然是训练有素的江湖杀手,绝非区区江湖草莽。
所用暗器样式倒是寻常。他们是谁派来的?目的为何.?沈妧脑海快速闪现数个可能取她性命的名字,却难以确认。
动用江湖杀手,非沈妧与江湖的仇恨,即有人花重金买凶杀人,这样无论失败与否,皆不会牵扯自身。
“沈姑娘。”先前那个平静沙哑嗓音再次响起,语气平静带三分可怕,貌似有种猫捉老鼠的笃定——沈妧这目标势在必得,“交出密钥,可留你全尸。”
看来不是死士,是有所图谋。
声音振幅不大,但躲在石壁后的沈妧可以清晰听清每个字。
居然是为了密钥?沈妧心头猛然一跳,下意识捂住心口处留存余温的平安玉佩,玉佩边缘在皮肉上压出一道红印,深深勾勒出“沈”字字形。
难道……是它?不对,玉佩乃沈妧周岁抓周所得,他们口中的密钥当是能开启《山河图》所指的江湖宝物?
沈家如何会与《山河图》扯上干系?思绪纷乱间,蒙面人如鬼魅般的身影将她包围,袭来一道寒光,沈妧瞳孔骤缩,利刃横刺如岩石,她顾不得伤口,本能向后一仰,身体贴近地面,险之又险避开致命一击。
蒙面刀刃划入岩石边缘,碎石飞溅,她手撑地面,借力一荡,旋即起身,转而从袖子划出那根发簪,趁他劈向岩石的半响,移步至其身后,冰冷的簪尖抵住一蒙面人的喉咙,稍往下一用力,他便会先沈妧一刻毙命。
蒙面人在感受到那丝凉意刹那间,手中利刃软了下来。
“把刀放下。”簪子抵着他,一步步往后推。
沈妧闻到,他们一行人中竟然混着龙涎香和檀香!
眼底漾起一丝诧异,东宫?密钥?这里面到底藏着什么?
“乖乖把东西交出来,我饶你不死!”剩余四人中领头的弩弓对着自己的方向,见沈妧无妥协意愿,手按动弩弓千钧一发之际,沈妧位置发生偏移,及时推开手中的另一蒙面人,将其当作暂时肉盾。
不愧是江湖杀手组织!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连自己人都不放过,眼底更无丝毫犹豫。
紧接三道身影如离弦之箭,一左一右,一前一后,紧紧将她围住。
剑锋指向沈妧,腹背受敌!她心头一凉,死亡的阴影卷土重来,一样的浓重。沈妧攥紧手中冷然发硬的发簪,几乎是必死之局!
“东西交出来!”重复着话语,语气中带着不屑。
“你们找错人了!我不知道什么密钥。”
蒙面人狞笑混着风雪:“那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目光一凝,其余人眼神交汇瞬间,攻击已至,沈妧没有办法,只好握着唯一的“武器”,迎接生死局。
左右两侧长剑仿佛毒蛇般兴奋吐出,分别刺去腰侧和两肋,正面的杀手则如看戏般不紧不慢地将弩弓拉满。
后方杀手冷剑同时刺去,来不及躲,剑锋直插入肩部,一寸寸深入,她深受刺痛,眼前一黑,踉跄后退,目光锁死左右两侧,身体向前一动,刀刃抽出刹那间,击落两侧的长剑,进而悍然转身,发簪狠狠刺向后方杀手喉咙,
那两人见此状况,神色一滞,沈妧不留空余,直接接过掉落的长剑,忽视左右两方不知何时再次刺入的刀锋,如同灌注全身残存的所有力量,只为求一生机的坚毅,刀刃迅捷划向了左右两侧的脖颈,三人就这般一一被解决,陆续倒地。
她成功将局面扭转,仅剩领头蒙面,眼神闪烁着错愕,他低估了一个人想要活迸发出力量。力量悬殊情形下,沈妧抹去唇边血迹,折断的玉簪在掌心旋出残影,翻身借力荡起,猛地向前扑去,尖锐断簪带着玉石俱焚的狠厉,精准无比地刺入他骤然放大的瞳孔。
“啊!”一声凄厉惨叫响彻天穹,他捂着双眼,鲜血从指缝流出,后退倒地,沈妧趁胜追击,提起长剑刺入蒙面人胸口,直至再无挣扎。
沈妧已然筋疲力尽,湿热粘稠的暖流沿着全身上下游动,麻痹着她的神经,眼前一片血红,分不清是眼尾猩红还是赤雪飘落。
手撑着长剑半跪在雪地,仰头咽下喉间雪,任由青丝散作漫天赤血里最浓的墨痕,随即用仅存的意识驱动破损的身躯。
能走一步算一步,着实走不动了,依靠岩石歇息,眼眸半阖,她知晓,今夜的生死局还没有结束。
这暂缓的喘息不及半瞬,就被身后的唁唁犬吠声碾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