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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豹子 ...

  •   在动物博物馆的兽类展区,比起浏览各式各样的动物标本,海月看手机的时间多得多。手机屏幕上是扫码跳出的展品介绍页面,她读得不快,逐字逐句慢慢看下去,但是并不认真,心不在焉地让那些说明文字滑过她的眼球表面。已经暑假了,到处都能遇见一群像她这样的人,在各个景点毫无意义的游荡,只是为了消磨过长的假期。

      突然,一群小学生围着带队的讲解老师,占满了不窄的过道,造成了一场小型拥堵。她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等着疏通,像身处超市等待收银的队伍中似的,百无聊赖地扫视玻璃那头假装活着可终归是死了,也不够漂亮的僵硬物件。其中最精致的是一只猎豹,工作人员尽力做出了一丝动态感,前爪略抬压低重心,随着光线改变发生微妙色彩变化的眼珠对准过道,像是蓄势待发又像进行捕猎前最后的观察。它的皮毛并非不鲜亮,体态也模拟得不错,可还是能令人一眼看出它是死物。

      也许是因为外观太干净,也有造型太过符合人对野生动物捕食的状态的想象的可能,总之,从未亲眼见过活着的猎豹的海月,哪怕不知道这件展品到底缺了什么,也一眼就瞧出支撑着它站在这里的绝对不是血液、心跳和呼吸一类的生来就有的功能,而是福尔马林、铅条和石膏这些人为导入的东西。

      听起来异常残酷,不过这种行为倒不是完全找不到优点。这只每日迎来送往,沐浴着各个参观者的注视和无视的猎豹因被定格,所以不会发生改变。这意味着稳定和减少磨损。

      动物如此,人也同样。

      一连好几个早上,海月都像瘫痪的病人似的轻飘飘地躺在床上,对着天花板睁开眼睛,看着那道从窗帘之间的破绽溜进来的日光,直到人醒了,太阳也醒了,日光亮得像一道流动的河流,河水把海月出走的意识拉回,回到空调吹出的冷空气中。空气中的灰尘如同搭建世界后多余的边角料,寻不到落脚点而上下浮沉。看着看着,类似无聊的感觉缓缓在海月的心里浮现、满溢,意识到的时候才发觉,这感觉早就悄无声息地自呼吸渗透进血液。

      她的眼神始终清醒着。然而仿佛被注入超过安全剂量的麻醉,不知道该想什么、做什么,感受着如同被塞进坚硬且令人不适的坚果壳中般的平静。她说不清这样的日子是从何时开始,一如无法判断会在哪一天结束。

      她的妈妈离开燕京的那天,找不出和过去的每一天的一丝区别,没有叮嘱、没有告别,海月不知道她在什么时间离开,搭乘什么交通工具,目的地是哪里。更不知道她会在哪一天突然出现。

      海月清楚的是这些天,她和她的妈妈之间没有一通电话,在她回来的时候也不会有特别的问候,宛如从未离开也像是从未到来,十分了无牵挂的自由。她知道的是再过半个小时,赵雪明晨练回来后会他们会开始早饭,也许会聊起同样出差在外的姨夫,接着最先离开的是姨妈,在她洗碗时出门上班;随后是去棋院的赵雪明,即使是暑假他也不会疏于练习;最后是她自己,图书馆、博物馆、展览厅,哪里都行。成为屋檐下的一部分,对她来说有一些困难,在这里或是别处都是如此。

      两周前,毕业那天也是这样。

      尽管海月和其他人穿着一样的校服,按部就班地落座在礼堂的人群之中,听着冗长无味的校长致辞,等待毫无意义的毕业演出结束,也生不出自己是人群的一部分的认知。也许她有这样的想法才是正确的,海月心想。一年的相处如果可以像一起同班三年的人一样或哭或笑或留下约定,那得是多么丰满饱和的感情。要知道光是为了咬对儿化音,海月付出了不少努力,难以匀出其他精力捋清其他。

      话虽如此,可她也没有流离于群体之外特立独行的理由,她加入了井然有序地进行的流程,鼓掌、欢呼、煽情,和其他人一样行动一致,看向同样的方向,表现出该有的反应,配合气氛说着关于毕业留恋抑或是开心的话。坦白说,心情没有一点起伏。

      所有的仪式结束后,海月笑着应付了搭话的同学,穿过依依惜别的人群离开学校。每走一步,书包里的毕业证和班上订做的纪念册就相碰一下。一张机器打印出鼓励夸奖的字眼的纸张,和一本由不同字体写下满是分寸的礼貌寄语,但还是大半本空白的活页册,难以相处融洽,撞击着她的背。

      海月静静地叹了一口气并不理会,就让它们在背后。

      人人都会经历毕业这一天,这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没有开心的必要也不值得伤心。想维持联系的人,就算身处天南海北仍然不会失去消息。如果是毕业就能断掉的脆弱关系,本就不必勉强维系,没有留恋和惋惜的必要。未来总归会变成连名字和脸都想不起的普通路人,对彼此而言都是无关紧要的人,所以现在这样就好。省略非必要的中间步骤和有毒无用的副产品,把终有一日会形成的面容提前戴在脸上。她只是走上捷径,提早抵达终点,她确信。

      ◇◇◇

      高中开学日的天气、气温和初中毕业那天惊人的相似,是雨后湿润,粉尘飞不起来,可以不用戴口罩的天气。校服的颜色、款式和上学的路段也和初三那年像得找不出区别,再进一步,初高中校区之间只隔着一扇平日没人专门看管的铁门。不难想象校长致辞的主题也会是同样的鼓励、鞭策和祝福。一切好像都在说明高中是初三按下暂停两个月后的继续播放,没什么特殊的。

      穿过校门,海月和赵雪明分手朝主教学楼走去,途中和好几张眼熟的面孔点头招呼。

      这就是她觉得毕业那天没有意义的证据。

      如果初中时的人际关系和日常生活被拷贝到高中,只是在移动硬盘待了些日子,那么毕业时的心情和说出口的话,又有什么意义?也许会让人觉得冷酷,但海月的确认为那有些多余。

      新生三三两两聚在主教学楼底的墙边,张望贴在告示栏上的分班表,和曾经认识或是刚认识的同学有说有笑。反正迟早会看到,海月这么想着不再朝前走虚虚地站在阶梯外,不靠近人群但是也没有远离。

      不想挤进人群的人不止一个。不同于她恰到好处的隐藏掩饰自己,海月瞥见一个坐在行道树下长椅的人,距离不远但是懒得过来的意思非常明显。尽管看不到脸,海月还是有那是一个很有个性的人的感觉。她一眼就看出那人立在面前挡住脸的是一本围棋棋谱,她的房间里有一本相同封面的书,是赵雪明送的,是他曾经的老师崔微九段的棋谱。但最吸引海月的视线的是被那人放在腿上撑着胳膊的背包,上面有一只鲜艳的彩绘豹子。

      真是活灵活现啊。就在海月在心中这么感叹的时候,忽然那个人放下棋谱站了起来看向她,目光毫不犹豫地和她的眼睛对上。

      横冲直撞的视线刺得海月的动作和思考一起顿了一下,没有来得及立即错开眼神。那双格外犀利的眼睛多少让人有被针尖指着的不自在的感觉,可海月的停顿和这毫无关系。她倏地想起那个人的背包上的豹子。好像会发亮的眼睛,发出没有恶意的锐利目光带着些许狐疑和戒备,不知道在观察着什么。虽然一动不动,但散发着必定会走上前来的气息,现在只是在思考。它注定会在一个时间动起来,然而难以预测。

      一只活着的豹子。海月打从心底这么认为。

      豹子动了。迈出的步子全无试探,敏捷又明确的行动写着张力,它已经看准了目标。方向正是向着她。一意识到这,海月的背脊蓦地绷紧,被锁定被逼近的感觉刺得皮肤隐隐发痛,可她没有要走开的念头,甚至连转过头的打算都没有。也许是没有办法。微妙的紧张感化为一阵颤栗,如同潮水,没过她的膝盖,没过她的胸口。

      坦白说,海月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也不知道它为什么来,更不知道它会做什么,找不到一丝可能的预兆,但是她依然留在原地看着它迫近,等着它走到她的面前。因为她打量它的时候被抓住了视线,光是这一点已经有足够的说服力,她一定要弄清楚那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更何况它一定会来她这边,不如就在这里站住脚步等待注定的尖牙利爪。

      海月凝视着豹子停下脚步,她看见豹子的身上出现了裂纹,虚像突然碎开,里面是一个女生。这个女生很有一股说一不二又高高在上的气势,被她轻微下三白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海月莫名有种自己被看不起的感觉。

      “笑什么?”

      “什么?”对突然的发问,海月不解地反问。

      “我问你笑什么。”

      她笑了吗?海月一怔,她不仅没有察觉到这一点,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为什么会笑。

      但这不是重要的提问,答案同样无关紧要。那人没有非要个回话不可,轻轻略过这个话题,微微绷起表情,轻轻眯着的眼睛像动物辨认猎物似的把海月仔细打量了一遍,亮起奇异的光。

      “你认识我吗?”

      她冷不防又极其必然地问道,态度说不上特别强势,但胸有成竹的神情仿佛等着海月交出她想要的答案。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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