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德莱尔的忧郁》全蝕狂愛

1、镭钵街（一）

　　强忍着剧烈的头痛与恶心，夏尔·波德莱尔艰难地睁开了发胀的双眼。视野渐渐亮起来，却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纱，怎么也看不真切。唯一的好消息是，那尖锐的、不断撞击着耳膜的耳鸣声，正如潮水般迅速地退去。

　　“啊，那边的孩子”“她好像醒了”“快去找中也”

　　似乎是注意到了她的苏醒，属于少年少女的窃窃私语声，脚步声和推门声在不大的房间里响起。

　　……这并非我的母语。但我能听懂。

　　他们在用日语交谈。

　　我在日本？

　　身体中残留的本能比她本人的意识反应得要快得多，几乎在一瞬间就对自身处境作出了敏锐的判断与辨别。又仅仅在几次呼吸间，这些概念便在波德莱尔的脑海中突兀地闪现了。

　　“她醒了。”一个男孩的声音。

　　“……她为什么不说话？”另一个男孩小声嘀咕。

　　“白濑，”一个女孩压低了声音提醒道，“她是外国人，会不会听不懂……”

　　……听得懂，而且全部都能理解。

　　但是，为何要精通这门语言的目的，以及曾经学习这门语言时的经历，连一点都想不起来。

　　——所谓，被弃入遗忘的背篓，还给了永恒。

　　感受着视力在缓慢恢复，波德莱尔慢慢朝他们那儿侧过头，表现出对他们的声音有所反应。那双烟草色的眼珠有些茫然地转了转，一一扫过屋内众人，最终将目光聚焦在了人群的中心。

　　渐渐清晰的视野中，站在那儿的是个橙发蓝眼的男孩，约莫十三四岁的年纪，穿着轻便的衣物，双手插在兜里。此时在众人的簇拥下，半是警惕、半是好奇地观望着。

　　“——我会点儿英文。”

　　另一个白发的男孩出声打破了沉默。享受着其他孩子们或讶然或崇拜的眼神，他走到人群中间，有意无意地挡在了橙发男孩的身前，用事实上并不十分标准的英语向波德莱尔说道，“你好？”

　　“也不一定是英国人啊……”一个孩子不服气地鼓了鼓嘴，小声地嘟囔着；然而，当他注意到那个病殃殃的外国女孩突然瞪大的双眼时，一切怀疑都在顷刻之间烟消云散了，“天哪！白濑，真有你的！她听懂了！”

　　被称作白濑的男孩双手抱胸，得意地挑了挑眉，自以为隐蔽地瞥了身后的橙发男孩一眼。橙发男孩不以为意地翻了个白眼，伸手把他推到一边去了。

　　“……魏尔伦？不，这不可能——”

　　在完全看清那张脸的瞬间，波德莱尔瞳孔紧缩，几乎失控般地呢喃出声。

　　她睁大双眼，深深地注视着那个男孩。即使是在他和同伴打闹时，波德莱尔的目光自始至终都在追随着他，以及他的脸。

　　待到她终于得以挣脱那状态的桎梏后，她意识到自己说的是法语。

　　靠得近的几个孩子都听见了这句话。他们面面相觑，最后不约而同地转头看向了白濑：“喂，白濑，你听懂了吗？”

　　白濑感到自己大脑的翻译系统正从未有过地高速运转。在短短的几秒内，他努力将女孩的发音同自己脑海中七零八落的英文单词一一对应，并把自己代入了女孩的视角，结合她说话时震惊的神态，最终成功地完成了翻译。

　　“她惊讶于我居然会说英文。”白濑说。

　　“……喔，抱歉，我是说，”在床榻上躺着的波德莱尔紧随其后，一本正经地开口纠正道，“其实，我能听懂日语，也会讲一点。”

　　“……”

　　白濑睁大了眼睛。

　　一时间，整个室内都陷入了一片诡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的、尴尬的、扭曲的氛围。

　　终于，一位橘发蓝眼的勇士挺身而出。他一把挤开已经石化的白濑，走到波德莱尔面前。

　　他皱了皱眉：“从刚才起，你就一直在盯着我。你认识我？”

　　“不认识。”看着那双钴蓝色的眼睛，波德莱尔真挚而诚恳地答道，“也许，我是说也许，只是因为你长得——很可爱？”

　　“——什么——可爱？？？”

　　听到这里，已经十四岁的中原中也几乎要站不稳了。他认为自己的耳朵和对方的脑子，总有一个出了问题。

　　波德莱尔想了想，决定再接再厉。她用小提琴独奏般的优雅声音咏唱道：

　　“你的明眸是映现我灵魂颤动的湖，我那成群结队的梦想，为寻求解脱，而纷纷投入你这秋波深处。”

　　“噗。”这是没忍住的白濑。

　　最后的勇士也倒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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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间回溯到今天上午。

　　白濑和柚杏在途径镭波街的某处废墟时，发现了倒在地上的波德莱尔。

　　这个异国长相的女孩穿着一身肥厚的大衣，正一动不动地躺在一片瓦砾之中，乌木色的长发凌乱地铺在脑后，双眼紧闭，脸色惨白，看上去毫无生气。

　　白濑转身就走，他只想当做没看见。然而柚杏却不赞同他的做法，“白濑！中也说过，我们不能见死不救。”

　　“这很有可能是陷阱，柚杏！你忘记了上次小春是怎么被那些黑手党们绑架的吗？”白濑边为自己找补，边警惕地拉住了想要径直上前查看情况的柚杏，“我们去找中也。”

　　这些年来，随着“羊”组织和“羊之王”中原中也的名声不断崛起，为了在镭波街生存下去，这些孤儿们不得不更加谨慎。

　　最终，柚杏只能远远地对那昏迷不醒的女孩投以怜悯而犹疑的一眼，便被白濑拉走了。

　　当中原中也在他们的簇拥下赶到那儿时，从早晨起便阴沉一片的天空更暗了；一切都显得沉闷、压抑，仿佛在酝酿着一场巨大的风暴。在看到那女孩的身影时，他听见身前的两人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太好了，”柚杏说，“她还在那儿。”

　　中原中也双手插兜，越过他们走上前。他蹲下身，伸出一只手去探女孩的鼻息。

　　“——不是陷阱。她的呼吸很平缓，看起来没有受伤，也许只是生病了。”他叹了口气，“总之，先把她带回基地吧。”

　　柚杏上前，帮忙把失去意识的女孩扶了起来，放到了中原中也的背上。白濑没有动，只撇了撇嘴，“或许只是饿晕了——就和中也那时一样。”

　　“闭嘴，白濑。”中原中也说。

　　“遵命，羊之王。”白濑不情不愿地回道。

　　这一趟或许也不是完全没有收获。望着那两人的背影，白濑想，或许，那女孩会是个富人家的孩子，因为意外同家人走散了。在找到她后，为了报答“羊”的救命恩情，她的家人便给“羊”汇来了一笔巨款。于是，孩子们从此过上了吃穿不愁的幸福生活。哇哦，皆大欢喜——他在心底为这个天真得可笑的想法而嗤笑。

　　当然，白濑清楚地知道，更大的可能性是，那女孩也只不过是个被家人抛弃的可怜虫。就像他们一样。之后，她说不定也会加入“羊”——想到这里，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手腕上的蓝色手环——然后，同其他“羊”组织的成员一起，互相挤占生存空间，暗中争抢本就不够充裕的生活资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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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感谢，是你们救了我。”波德莱尔虚弱地咳了咳。她看向窗外，天空暗得吓人，偶尔得见闪电在云层间穿梭，“对于刚才的事，我很抱歉，可能是因为还没有完全清醒……”

　　“……”

　　“……”

　　看着对方那副弱不禁风的模样，他们完全没法同一个病人计较太多。中原中也抽了抽嘴角。白濑看了他一眼，转向波德莱尔，开口试探道，“你家住哪儿？或者，你的家人现在在哪儿？如果有个大概位置的话，等雨停了，我们就派两个人送你回去。”

　　家。

　　我有过家吗？

　　我有过家人吗？

　　某些昔日的光景的碎片在波德莱尔的脑海中闪现了。她伸手去抓，却捞不到灵感的尾巴。

　　——不能再犹豫下去了。时间拖得越久，他们越可能起疑。

　　“我被抛弃了。”想通这一点后，波德莱尔斩钉截铁地说道，“为了改嫁给那个男人，在一个夜晚，母亲无情地把我抛弃在这里，自己一个人回了国。这件大衣是她留给我的最后一件衣物。我没有身份证明，没有钱，没有食物和水，不知道该去哪里。就这样，我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一路游荡到了镭钵街。最后，因为体力耗尽，倒在地上陷入了昏迷。”

　　看着众人脸上都逐渐露出信服的神色，波德莱尔露出了一个有些虚弱的、自嘲的笑容。她再一次惊叹于自己的大脑在短短几秒内编织谎言以掩盖真相的卓越本能——她相信，即使这些孤儿中的一些仍有所怀疑，在未来对她进行旁敲侧击的试探，那时的她也可以轻而易举地使用完美的话术，直至将这个谎言武装得无孔不入。

　　“我已经没有地方可以去了。”心中思绪纷繁，面上却半点不显。波德莱尔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复又睁开，话语间多了几分惶恐，“……你们可以收留我吗？我发誓，我会尽我所能报答你们的。我真的没有生病，只是因为饥饿、疲倦和绝望才倒下的……无论要我做什么都好，只要能够加入你们，我愿意做任何事——”

　　“……”

　　“……”

　　孩子们窃窃私语着。最终，他们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他们的“王”。

　　“你是说，你想加入「羊」？”

　　——看着中原中也的眼睛，波德莱尔更加坚定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