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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树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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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亲爱的客人
沧海城的城门向您打开
瞭望塔尖高耸入云
守卫士兵兢兢业业
城门无坚不摧
百姓安居乐业
我们有富饶的土地
我们有数不尽的财宝
如果您诚意而来
沧海城会给予您最好的礼物
如果您心怀不轨
沧海城将举起刀枪戈矛
清晨沧海城城门禁闭,哨塔上的士兵对我们吹了声口哨,然后从上面下来一个身穿盔甲的哨兵。
“有通行证吗?”
枫将通行证递给他,他看了看说:“请进。”城门吱呀一声缓缓打开。
我曾在书里读过一点关于沧海城的历史,知道它历史悠久,繁华且丰饶。但当我真正踏进它高耸威严的城门却还是惊讶于这里的熙攘。
我不会骑马,因此只能和枫骑同一匹马,我坐在他后面,不敢触碰到他,只能用手抓着他的衣服,这对我来说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因为我感觉我的五脏六腑都要被颠碎了。
“你用前脚掌踩住,后脚掌悬空,身体向前倾,腿用上力就不会这么颠了,我特意让婆婆帮忙安了两副脚蹬——你可以扶住我没关系。”
我照着他说的做,果然感觉好多了。
“以后有机会你教我骑马吧。”
“好啊,如果我有机会再去枫林镇的话。”他似乎没有意识到他用了“再”这个字。
枫林镇的街道没有这里的宽阔,人流也不如这里的多。我看到衣衫褴褛的乞丐在街角乞讨,也看到富人的马车扬起的黄金般的尘土;我看到路边吆喝卖花的布衣女孩,也看到穿紧身连衣裙涂脂抹粉的少女;我看到行色匆匆,西装革履的商人,也看到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如果枫林镇是小河,沧海城就是大海,和它的名字一样。
“有人会在树屋等我们,之后我们会坐马车去海洋动物保护所。”枫说。
“树屋是什么?”
“一家旅馆的名字。”枫停了停,补充道:“老板娘就是浅笑。”
“那个很厉害的昭阳将军的妻子吗?”
“是。”
“我听你们说她在向阳镇。”
“她——他们以前住在向阳镇,后来昭阳将军去世之后她就搬来了河谷镇经营一家名为树屋的旅店。”
“啊,昭阳将军去世了吗?”
“是,他很多年之前跟随城主出海,船只失联了,又过了一阵子有人找到了船只的残骸,已经面目全非了,连遗体都没有找到。”
“城主也是在那次事故中去世的吗?”
“是,你知道吧,七月的爸爸。其实从血缘上来讲,七月和昭阳将军是同父异母的兄妹。但是昭阳将军是私生子,私生子按理来说是进不了皇家的门,没有继承的权利,况且城主夫人也不会允许。但是城主想了一个法子,把他任命为将军,这样就可以一直带在身边。”
喧嚣渐渐被抛在身后,直到遥远的看到一棵直冲云霄的盘根错节的巨树我才意识到树屋并不仅仅是个名字。
“它居然真的在树上!”
“这是沧海城最大最古老的一棵巨杉,大概有几百上千年的历史,这家旅馆也很古老了,少说也有一百年。”枫找了个地方把马拴住。
我抬起头打量这棵树,这棵树直径有十米那么宽,高也有几十米,它的根部有一部分暴露在空气中,蔓延出来的沟壑令人咋舌。旅馆建在离地三四米的树腰上,共三层,与巨树伸出来的枝干上繁茂的枝叶融为一体,靠近树干的地方有一个盘旋的台阶式木梯通向每一层。旅馆好似从树里雕出来的。
“真是巧妙的设计!”我不禁感叹。
“不如说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吧,这棵树很漂亮不是吗?浅笑应该还在里面,我上个暑假在这里打工认识她的,我希望她还记得我。这里已经是河谷镇的边界了,再往那边走就是森林,所以平时很安静没有什么人,很少有人听说这里,真不知道海洋局的人怎么会约在这里见面。”
确实,再往那边走就是黑压压的森林。
“他们什么时候说要在这里见面的?”我问道。
“我收到信了,昨天早上的时候。”
“一会儿见到那些人最好不要说出来我们在森林发生的事情。”
“为什么?”
“沧海城的规定,所有人进出沧海城都要报备,我不确定海洋动物保护所的人会不会查的很细,最好小心一点。”
“那我要怎么说?”
“你就说是我的表妹吧,来看我的。”
我想起那天在枫林镇看到的,他本可以选择一条绕开森林的路回沧海城,不过那条路要更远,我突然很好奇是什么使他选择了这条近却冒险的路。
我们跟随木梯来到树屋门前,是那种圆形的门,木头的纹理能看的很清楚,上面挂着一块旧牌子,写着:
来往赶路的行人
迷途未返的游子
探索未知的勇士
我不问你的来处和去路
不问尊卑善恶
只要想找到一片安歇之所
树屋都为你敞开大门
门确实敞开着,屋子里空间不太大,但是井井有条,光线充沛,一个银发的女人在收拾前台,年纪大约三四十岁,她穿着一件紫色的棉麻质地的裙子,一直到脚踝,外面罩着一件白色的围裙,她腰背挺拔,看起来很有精神,她正在摆弄着花瓶里新鲜的花,那里传出阵阵香气。
枫按了两下门铃,女人抬起头。
“老板娘,您今天格外漂亮。”
“啊,是小枫!我们有一年不见了吧,上一次见你还是去年夏天。”女人放下手里的东西走到门口,脸上挂着惊喜的笑容,她拍了拍枫的肩膀:“你好像又长高了些。”
“是的,老板娘。”
我的视线仍然无法从她银白色的头发移开,她的头发被松松的挽起来,阳光透过她的头发,仿佛每一个发丝都在发光。
她抬起眼睛,看到了我。
“这是谁?我的小客人?”这是一双很温柔的眼睛,和她的白发意外地相得益彰。
“她来自枫林镇,来沧海城办一些事情。”
浅笑从前台走过来,她微微弯腰直到平视我的眼睛,她仔细打量着我的脸,这让我有点不好意思。不过我能从她带着微笑的眼睛中看得出她对我的好感。
“叫我浅笑就好,我是这里的老板娘,有什么需要可以随时找我。”
“您好,我是苏小溪。”
她伸出手轻轻的拉住我的手,她的手很凉,手指过分纤细。
这时,一个男人从房间另一端的圆门走了进来,西装革履的打扮,金色的头发向后梳的一丝不苟,他的下半张脸用黑布蒙着,剑眉,细长的眼睛里有凌厉的光。我注意到他左边的额头有一道疤,一直越过他的左眼消失在黑布的遮挡下,伤疤崎岖可怕,像是烧伤。我认出发现海豚尸体的时候他也在场。
浅笑背对着他,但是还是敏锐地注意到门开关地声音以及脚步声,她转过身礼貌而生疏地向男人点头示意,然后重新回到前台,全程垂着眼睛没有看他一眼,与刚刚对我说话的神情判若两人。
男人看着浅笑走到前台才将他的视线移开,他回过头来对我们说:“您好,我是海洋动物保护所的办事官。我叫布离。”出于礼貌,他用左手和枫握了握手,我瞥见他的右手手掌上缠着纱布。“你们就是枫林镇来的吧?”
“我是枫,这是苏小溪,你们的检查对象。”
“我听说还有一个男孩,他没有来吗?”
“是的,我的弟弟阿桑,他的腿前些日子受了些伤,所以不便前来。”
“你的弟弟?”
“他一直和我在一起,所以有什么事情只管和我说就好了。”
他转向枫:“也许她可以自己前去,我们会把她送回来的,您可以在这里休息一下。”
“没关系,她从来没有来过沧海城,我想我可以帮助她——你们不介意吧?”枫坚持说。
“当然不。”他的目光从我的身上移到枫的身上,然后又迅速移回来,仿佛在判断我们的关系。说不上来为什么,也许是磁场缘故,他让我感觉很不舒服,仿佛一只暗处躲着捕食的鹰,悄悄观察着外界一切细微的变化,但是又不肯将自己暴露在阳光下,只等猎物完全放松警惕再将其毙命。
“那么劳烦你们跟我们一起来吧,马车就到楼下了。”
海洋动物保护局所位于沧海城较为繁华的地段,它的建筑也很有特色,从外表看像一艘轮船,进入里面又是正常的隔间,许多穿搭和布离一样的人在忙着自己的工作。布离直直的走过去,他从不和别人打招呼,当然,也没有人跟他打招呼。
布离带我们来到最后一个隔间,我看到门上写着:询问室——隶属海豚司。
“也许你要在外面等一等了,先生。”布离对枫说:“很快就会好的。”
“好的。”
他敲了几下门,没有人说话。
布离推开门,并示意我跟过来。
房间里没有人,他示意我坐到那张靠墙的椅子上。不远处正对着我的桌子上散落着一些文件,旁边放着一个沙漏。
“办事官大概有事出去了,请您在这里等一下,我去联系他。”
“好的。”
布离出去了。
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环顾墙壁,只有几幅索然无味的装饰画。几番观察后,我的视线转移到桌子上的沙漏,里面缓缓流着细沙。
我走过去,看到沙漏旁边的一张纸。
夜海豚属于宽吻海豚,长1.5米左右,平均寿命为50岁左右,昼伏夜出因此得名,因为具有敏感的声纳系统所以夜海豚常常会对唢呐的声音有所反应,它们的心脏里有一种名叫夜光丹的结石,日光下暴晒二十四小时就会变成粉状物,夜里——
我把沙漏往旁边移了移,露出被挡住的字。
——会发荧光,这种荧光粉市场价高出钻石3倍。但由于夜海豚数量稀少,现已列入濒危物种保护名单,买卖夜光丹为非法交易,依据情节严重程度最高可判20年监禁——
没来得及读完,门咔嚓的开了,走进来一个矮胖的男人,布离跟在他后面,我连忙坐回去。
“您好,苏小溪小姐,我是询问官。”矮胖男人说,他挤进了桌子后面的椅子里。布离站在旁边他瞥了一眼桌子上的文件,直觉告诉我他发现沙漏被人动过了。
“您好。”
“请坐,只是几个简单的问题而已不用害怕,因为记录显示您到海豚湾和我们最近出事的时间相吻合,所以想问问您有没有看到什么异常的情况,特殊时期请谅解一下。”
“没关系。”
矮胖男人带上一个圆眼镜,他把桌子上的文件胡乱塞进抽屉里,又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掏出另一张纸,又拿出一支笔。
“您住在哪里?”
“枫林镇的一家孤儿院。”他开始往纸上沙沙的写。
“有亲人吗?”
“没有——不,有,有一个弟弟。”
询问官从眼镜后面抬起小眼睛看了我一眼。
“弟弟叫什么?”
“阿桑。”
“他为什么没来?”
布离接过话:“他腿受伤了,走不了路。”
“受伤了?怎么受的伤。”询问官停下手里的笔。
“摔倒了。”
“在哪?”
“在——在枫林镇。”
询问官放下笔摸摸自己肥胖的下巴:“你是说,你的弟弟是受伤之后才来海豚湾的?”
“嗯——嗯,是的。”我意识到逻辑的漏洞,心里咚咚直跳。可是枫叮嘱过我不能提及关于迷雾森林的一丝一毫。
“为什么会来沧海城?”
“来找我的表哥。”
“你表哥?”
“门外那位。”
“啊,我知道他,我们之前见过面。你们来沧海城是有什么很着急的事吗?”
“嗯...是的,是有一些事。”
“什么事?”
“我弟弟他——他马上就要被领养了。但是他并不喜欢他的领养人,所以来找表哥帮忙出出主意。”
“你们什么时候来的海豚湾?”
“海豚湾出事的前一天傍晚。”
“怎么来的?”
“坐船。”
“经过森林了吗?”
“没——没有。”
“坐了几天的船?”
“大概三天?”我注意到他和布离交换了一个眼神,连忙改口道:“我晕船,晕的厉害,一直在睡觉,所以我也不记得几天了。”
“你们来的时候有没有发现什么异样的情况,那天晚上?”
“没有,我们都在睡觉。”
“有人能够证明吗?”
“海婆婆和莉莉,还有枫,他们都可以证明,我们一直和他们在一起。”
“最后一个问题,问完你就可以走了,你的父母叫什么,是做什么的?”
我沉默。
“我不记得了。”
“嗯?”询问官再次停下手中沙沙的笔。
“他们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
“啊,对不起,好了没事了,你可以走了。”
我松了口气,从椅子上站起来,出门的时候我听见询问官和布离小声交谈着。
“我觉得这件事有疑点。”是布离的声音,
“什么?”
“那个女孩是枫林镇的,却有一个常年住在沧海城的表哥,移民可没那么容易办成,更何况她还是孤儿,他们一整个家族应该都没权没势的。”
“她说的是真的,他表哥叫枫,十年前从枫林镇移民来到沧海城——我之前查过他的资料。”
“他在这里有亲人吗?”
“没有,但是是公主亲自替他办的手续。”
“我还是觉得不太对劲,好多信息都对不上。尤其是她和他弟弟的关系,我觉得之后还是要问问她弟弟。”
“我也知道对不上,可是他们两个人年纪都不大,也不像是能做什么坏事的样子,所以就别纠结这个了。”我听到询问官喝了一口茶:“对了,你这几天是住在树屋吗?”
“嗯,怎么了?”
“没事,那可是笔不小的花费。不如你以后就住在海豚湾吧,你的常驻理事资格证办下来了——刚好你也有机会和那对姐弟接触一下。海豚湾那边我已经说过了。”透过门缝,我看到胖男人向窗外看去,窗外天色暗沉。
“雨季要来了啊。”他说,又喝了一口茶。
果然正如询问官说的那样,那个叫布离的男人第二天就带着他的行李来到了海豚湾,就好像一连几天阴沉的天气,海豚湾温馨的小屋突然就没有了往日的活力与生气。
阿桑的腿渐渐有所好转,枫本计划拜托出海的渔船送我们回去,只是突如其来的风暴又延误了我们回去的行程。
不过值得高兴的是,因为风暴,皇室下令将在海豚湾,码头以及港口工作的人全部撤离,渔民不再出海。枫回到学校去住,婆婆和莉莉回到沧海城的房子去住,我和阿桑还有布离被暂时安置在树屋。我们没有钱,于是浅笑便免去了我们的房费,但是我们要帮她料理树屋的杂事,也就是帮她擦桌子洗碗。树屋只有两个员工,一个老婆婆和一个女孩,事情大多还是浅笑自己料理,于是她经常忙的不可开交。
浅笑身上有一种令人无法忽略的生命力,每天早上无论多早,我见到她的时候她总是已经把自己收拾好了,她把银白的没有任何杂质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然后又用夹子胡乱的将头发松松的夹起来,她并不要求头发服服帖帖,相反她享受碎头发垂在她脸颊的感觉。她不穿精致的裙子,只是穿着最简单舒适的纯色棉布裙,柔软的贴着她的身体,勾勒出她曼妙的身形。她也不带任何配饰,但是尽管如此还是掩盖不了她的风韵,她真的很漂亮,即便现在已不是她最青春貌美的年纪,我相信她年轻时一定能够迷倒万千。很明显,树屋的其他客人也意识到了老板娘的美丽。
树屋虽然是旅店,也是酒吧,白天清净,但是一到晚上一楼大厅总是有许多不是房客的人在喝酒品茶消磨时间,其中有许多男人对浅笑眉来眼去,有时候他们也会支付高额的小费请求老板娘与他们一同喝酒,实在无法推脱的时候,浅笑也会陪他们喝酒,一杯接一杯,她的酒量很大很少有喝醉的时候,但是客人们却不如她好酒量,常常喝的不省人事,胡言乱语。浅笑在客人其中周旋,大多时候得心应手,得体又不失分寸。
我常常在帮她收拾酒后的残局时观察她,她靠在椅背上,喝的微醺,脸颊泛着红晕,几缕银发散落在脸颊,眼睛半闭着,眼神因为酒精而略显迷离。我突然明白为什么别人会说她轻佻,她美而自知,举手投足散发的魅力已经与她融为一体。尽管她从不涂脂抹粉,穿金带银,但只要她的头发垂在脸颊旁,就会惹得男人流连忘返,她优雅而不端庄,也从不掩饰自己对男人的吸引力,因此她注定不会被皇室容纳。树屋位置偏僻,但是有很多人为了一睹老板娘的风姿慕名而来,因此只要浅笑在,树屋的生意就不会冷清,雨季也不例外。
但是尽管来找她的男人前赴后继,她却从不主动与他们亲近,看上去也从不对他们上心,只当他们是客人,只在酒桌上周旋。她在酒桌上谈笑风生,但是看上去并不真正快乐,只当那是她的工作而已。等到酒吧打烊,她清点完仓库里的东西,收拾好桌椅,解开她的头发,走进一楼最里面那间屋子,孤独的睡去。
那时候我就会想,她真是个矛盾的人,一个集轻佻与圣洁于一体的人,一个能勾住万千男人的魂魄却每晚孤独睡去的人。
只是这被老板娘迷的神魂颠倒的男人们并不包括布离,屋外下着瓢泼大雨,他很少出门,只是在他的房间里不知道在做些什么,他每星期都会分毫不差的交房费,但也只是在交房费和吃饭时候才短暂的从他的房间里出来。从不和别人多说一句话,也不多看一眼,他永远把自己藏在黑纱之后。
我从没见过他的脸,他从不在餐厅吃饭,也不在餐厅喝茶,总是在前台等他的食物,等浅笑把食物递给他之后说一声“谢谢。”然后低头快步走进自己的房间。
除了那一次。
那是我来到树屋大概一周的时候,那天依旧是瓢泼大雨,但是到了晚上雨势变小,天空阴雨绵绵。晚上的时候树屋的人渐渐多了起来,许多无所事事的男人来到这里喝酒,有一个纹着纹身的男人喝醉了,他摇摇晃晃走到前台,拽住浅笑的手腕叫她陪他们喝酒。
“对不起,我还有事要做。”或许是对男人的唐突感到厌烦,浅笑冷冷地说。
“别装了,你不是总是来陪客?”男人醉眼惺忪:“我有的是钱。”他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叠钞票,放在桌子上。
“我今天不舒服,您还是把钱收起来吧。”浅笑甩开他的手。
男人被拒绝,似乎感到在朋友面前很没有面子,他从口袋里掏出更多的钱,摔在桌子上:“你看不起我?你是不是看不起我?”他双眼通红,大声吼叫,神情开始激动。开始有客人向这边看,在一边收拾桌子的我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妙,但是两个员工到外面进货了,树屋里只有我和浅笑两个人。
浅笑没有说话,男人的朋友开始起身拉他。
但是他依旧怒不可遏:“你有什么资格看不起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你以前是向阳镇的。别人可能不知道,不过我还不知道吗?”
“请您不要在这里发酒疯影响我的生意。”浅笑依旧没有看他,只顾自己收拾前台。
她平静冷漠的态度再次令男人怒不可遏,我看到他抄起隔壁桌子上的空酒瓶,我想提醒浅笑小心,但是我的喉咙发不出声音,于是我本能地跑过去想抢过来那个酒瓶,但是没有成功,他比我高出好多,也更加强壮,高举的酒瓶在混乱中砸下来——
“啪——”
一声巨响,碎酒瓶渣哗啦哗啦落了一地。大厅安静了一秒,客人们都吓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其实我并不是想替浅笑挡下酒瓶,我只是本能地想提醒浅笑小心,想把酒瓶从他手里抢过来。
可腥甜粘稠地液体还是顺着我的额头流了下来,我的右手又痛又麻。
“啊。”浅笑回过身来,她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她抱住我,用手捂住我头上的伤口。
男人一把揪住浅笑的衣领,不依不饶地说,嘴里喷出难闻的酒气:“你以前在向阳镇不就是陪酒的舞女吗?你就是个浪荡货,现在在这里给老子装什么——”
“啪。”
男人松开了浅笑,他捂着鼻子,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踉踉跄跄地跌到后面。很快他鼻子的血就从指缝中溢了出来。
我抬头,看到黑纱,布离不知什么时候从他的房间里出来。
布离给了那个男人一拳,干脆利落,没有给人任何还手的机会。
“你...你打我。”
“你吵到我工作了。”布离说,依旧用那没有起伏的声调。
男人被这一拳打的酒醒了一半,他瞪大眼睛,捂着还在不住冒血的鼻子,说不出话来。
“请你离开,从此不要出现在树屋。”浅笑拉开门,外面依旧淅淅沥沥下着小雨。
他的同伴们连忙将他扶起来,男人骂骂咧咧,狼狈地离开树屋。
布离见男人已经离开了,转身上楼,没再说任何话。
大厅变得空空荡荡,许多客人都被吓得离开了。浅笑把门关上,提前挂上了打烊的牌子。
“去我房间里吧,我给你处理一下伤口。”浅笑把我领进她的房间,打开台灯,这是我第一次走进她的房间,和树屋一样简单而井井有条。房间里只有一张床,一个柜子,一个梳妆台,都是被漆成了白色,梳妆台上有一个花瓶,里面插着几只还没有开的向日葵。她让我坐在梳妆台前,从抽屉里拿出来药和绷带,我看到我的额头被划破了,火辣辣的痛,不过看样子伤口并不深。
她帮我将伤口消毒,然后包扎起来。
“还好伤口并不深,只是碎玻璃划了个口子。”
“我用手挡了一下。”我做了个鬼脸。
“傻孩子,你不该替我挡那一下的。”我看见浅笑眼睛红红的:“我是已经老了,但是你不一样,你要是破相了以后可就不好过了。”
“我也没想到会这样,我以为我能趁他不注意抢过来酒瓶子的。”我诚实地说。
我注意到梳妆台上放着一个相框,照片里是一个清秀少年,在向日葵的花海中,少年穿着军官制服,短发干净利落,他带着军官帽子,手里捧着向日葵,眼神坚毅而温柔。这大概就是昭阳将军了,真是出乎意料的英俊。
包扎好之后,我看见镜子里我的额头被绷带缠住,最后系了个蝴蝶结:“这样也很好看呢。”
我和浅笑的友谊也就是从那个晚上开始的。
浅笑很善良,她似乎一直为那天晚上我替她挡了酒瓶而愧疚,这种愧疚时间久了就会变成两人之间独一无二的连结。为了表达感谢,她免去了我和阿桑的房费,甚至连活也不用帮她做,不过伤口不深,几天就结痂了。
“但是额头上面的疤可能一时半会儿下不去。”浅笑端详着我额头的伤口,那里留下一道小拇指指甲盖长度的疤,浅褐色的,在右上侧距离头发一厘米的地方。
“没事,头发挡住就看不到了。”我梳理了一下额头的碎头发,挡住那道疤。
“一起吃饭吗?”她问道。
这是我第一次和她一起吃饭,以前我都是跟阿桑一起吃。他已经可以稍微活动一下了,但是还是不适合走路,因此这些天一直是我把饭送到他的屋子里去吃。
但是我并不知道要和她说什么,我已经很久没有跟不熟悉的人吃饭了,我感到有些局促,于是我们说沧海城的天气,说雨季什么时候才能过去。
“河谷镇每年都会经历一个漫长的雨季。”她说:“有时候是几天,有时候甚至是一个多月。”
“你喜欢雨季吗?”我问她
她摇摇头:“雨季意味着天气要变冷,秋天之后很快就是冬天。而且雨季弄得整个世界都潮潮的,好像空气都能滴出水来。”
外面的雨噼里啪啦打在玻璃上,一颗颗水珠混在一起掉落下去,仿佛重生一般,又有新的水珠打在玻璃上,我看着它们像一个个士兵一般前赴后继,想冲进屋子里,结果被玻璃拦住了去路,摔得粉身碎骨。
“我呀,还是喜欢有阳光的日子。”
“那你为什么不留在向阳镇呢?”我脱口而出,随即发现这么说好像并不合适。
“你知道我以前在向阳镇生活?”
“略...略有耳闻。”
“很多人都在议论我吗?”
“不是的,浅笑,不是这样的。”我连忙说:“我和枫都很喜欢你。”
浅笑哈哈大笑,笑得停不下来:“没关系的,随他们说去吧,我其实也没有很在乎。”
“向阳镇确实很适合生活,我很喜欢向阳镇。”等到笑累了,她低下头,心不在焉地戳着盘子里的食物:“但那里的回忆实在是太多了。”
然后她没有再说下去,一直低着头。
气氛有些尴尬,我绞尽脑汁想着这个时候应该说些什么,这时我看见布离从楼上下来取走他的午饭。
“他经常住在这里吗?”我问浅笑,向她使了个眼色:“那个用黑纱蒙着脸的男人。”
浅笑回头看了一眼:“我不知道——啊,我的意思是没有,我只是偶尔看到他,还是从这半年开始。”
“我以为你们认识呢,那天晚上他还帮助我们解围。”
“我们?我们当然不认识,他很少跟我讲话。”
“他叫布离,是海豚湾的办事官,他总是用黑纱蒙着脸,而且从不跟人讲话,真是个奇怪的人。”我说,我很高兴我们终于有新的话题可以聊。
浅笑用手帕擦了擦她的额头。
大雨持续了三天,或许是四天,这几天树屋很清静,仿佛一个小小的避风港,我和浅笑的友情也就是在这避风港里诞生的。
有一天傍晚,依旧下着雨,我从楼上走下来的时候看见大门开着,一个身穿雨衣的人在与浅笑交谈。过了一会儿浅笑进来,合上伞,手里拿着一个金色的信封。
“我没想到他们会邀请我!”她惊讶地说。
“谁?”
“皇室邀请我去参加他们的大典!”
浅笑拆开那封信,认认真真读了好几遍,兴奋的像个孩子:“信上说我可以带一个人去,你愿意跟我一起去吗?”
“我?”我差点被呛得咳嗽。
“你愿意跟我一起去吗?”她重复道,眼睛闪闪发光:“其实我一直因为那次你帮我挡下那个酒瓶而过意不去,刚好这次——我的意思是,或许你愿意去皇宫里面看看呢?”
我冲上去抱住她,她的头发被雨打湿,深灰色的头发湿漉漉的贴在脸颊上,我的眼睛涌出泪水:“当然啊,浅笑,当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