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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愤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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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可能。”
他不自觉微张开嘴,金汤力从他手中掉落、灌满酒水的锡罐在“叮啷”声中砸向桌面,骨碌碌滚动到桌沿边上才堪堪被拦住稍稍回滚。瞳孔放大,眼瞳上下颤动着,我知道他在审视着我,似乎想找出点破绽来反驳这个显而易见的结论。
“这不可能……”他开始嘀嘀咕咕,音量小到让人很容易错以为他是在自言自语,“我亲眼看见——连乔斯达他们也……”
他的眼睛在有限的眼眶里无限地乱转,一会儿看看头顶大灯一会儿看看就是不与我对视。他在逃避,但他在逃避什么?
“——欧因哥,是你吗?”
房间里的气氛在刹那间微妙地改变了。
刚才洗脸太过着急,还没来得及擦干,被濡湿的发尾混合着搓下的血块,在鬓角下延伸出一条染红的溪流。我刚开始差点疑惑出声,花了点时间才把这个名字和脑子里并不清晰的情报对应上:兄弟二人都是替身使者,做哥哥的似乎有能变身成别人样子的能力。
不知为何,荷尔·荷斯似乎被自己这个假设激怒了。
那种从见到我真容开始就摄住他心神的震惊与难以置信褪去了,留下一个岔着腿坐在我对面木椅上、恢复通常的“荷尔·荷斯式笑容”的男人。
他的嘴角噙着笑,但他的眼神是冷的,扩张的鼻翼扇动着暴露了眼前人真实的心情。如果说之前在街上把我带回公寓的荷尔·荷斯是头酒足饭饱、饱暖到开始思虑些有的没的档子事、伸懒腰打哈欠的狼;那现在这头狼就变了脸开始龇出犬牙要尝尝我这层皮撕下来容不容易了。但我还是不太明白——不太明白他为什么会这样。
“说说啊,你是怎么知道她长什么模样的?”他一只手摸到桌上,“噗呲”一下勾着拉环打开了易拉罐,但视线却一刻都没离开我、或者说他以为的“欧因哥”;金发男人的右手搭在膝盖上,但没有平摊或按着膝头,而是虚握着——那是个很方便扣扳机的姿势。“‘报信的’给了你张照片还是怎么的?嗯?”
他的尾音上扬,但那种习惯式的假笑已转变成一抹皮笑肉不笑的翘起。某种情绪短暂地压倒愤怒在他的面部表情占了上风,但我拿不准那是不是厌恶或不屑,或者他干脆觉得很荒唐。
敞着口的酒罐无人问津。荷尔·荷斯的呼吸越发粗重了,但还不到妨碍他射擊的地步——这恰恰是我所担心的。
我的沉默似乎进一步激怒了他。他眯起眼,那只搁在桌上的手忽然用力拍下去、引起不太牢固的木桌吱呀吱呀地阵阵哀吟。他要摊牌了,我立刻反应过来,但表达的方式大概率不会那么友善。
“听着,伙计,我不知道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也不知道你换上她的脸是为了什么,但是——”
他说话时随意地向空中扬了扬手,收回时垂在身旁的拳头却捏得很紧。“——你最好别他妈的顶着那张脸在我面前晃来晃去,而且我这可是好心奉劝你一句。”
不然我就帮你把这脸撕下来,我默默补充上未完的弦外之音。这是最后警告。哇哦,看来他真被惹毛了。
就算给我脑子里装个接口多连几台电脑一起高速运转我也难以理解为什么荷尔·荷斯会对“假扮”我的人反应那么大,实话说,我简直要原地化身为思考者雕像挤掉巴黎罗丹美术馆里的思想者那尊。但荷尔·荷斯很可能把我的寡言少语理解为被吓傻了。看来他对自己的愤怒管控程度还有点自知之明。
“……你听懂了?”
我安安静静地点头。他的眉头依旧紧蹙,但看起来略微满意了点,靠回椅背上看着我,准确地说,瞪着我。
我看着他急躁地在裤子两侧口袋翻找,满脸别扭,得出结论:他烟瘾犯了。
“……唉,欧因哥,你之前也不像这么糊涂的人啊。干嘛非得这几天来触我的霉头,你又不是不知道……”
这就有点来下大棒再给根胡萝卜的意思了。我看他是情场上手段玩惯了也开始搬到“职场”上用了。但他的话头戛然而止,我眨了眨眼心想怎么不继续说下去了,说啊,赶在我给你补上那一下之前赶紧抖落出来啊。
“你……你有那么讨厌她?”表面上我还是小心翼翼地试探——万一这大爷激动之下先开一槍我是真的吃不住。
他听后愣了几秒,随即大笑,没错,放声大笑,边笑边拍大腿的那种。
刚才还一幅气得要把“我”头打掉的样子呢……善变的男人。我在心里如是评价道,无语地等待他的笑声渐渐平息下来。
“他们说你这方面一窍不通,你还真一点不懂啊?”他抹了抹眼角一点笑出来的泪花,但嘴角还是止不住地上扬。如果我真是欧因哥,我现在会觉得大受侮辱;事实上,我现在已经感觉受到侮辱了,因为他把我手上这东西当没看见。
所以我重新举起了槍口。
从那一瞬间他脸上极速变换的表情来看,荷尔荷斯没料到这个。他没料到“我”会真拿这武器攻击他,准确地说,他笃定的是“欧因哥”不会对他开槍。
“荷尔·荷斯,”我把这个名字的每个音从牙关里清晰地吐出,就像假装陶醉于他魅力那时候,就像他在深夜的新加坡街头向我借火那时候。他坐着,我站着,我的影子被身后未闭紧的门外漏出的灯光拉得很长,直投在他头顶干净无尘的瓷砖墙壁、将终于反应过来真相的男人裹在深渊似的黑影中。
这幅画面中,他是遭上帝的猎犬追捕的罪人、在“愤怒之日”前试图逃脱审判的罪人;还是被恶魔逼至墙角、颤颤发抖的可怜人?都不是,我想,都不是。他不无辜,我也不,我不要求审判,我要的是复仇。承太郎说我似乎不生气,其实我生气的要死,因为我害怕的要死。这是第二次,我不想又一遍活在它带来的阴影里。而这就是我能想到的摆脱的最好方法。
我感觉心跳很快,肾上腺素估计已经发挥作用了,但瞄准的手没有发抖;我把手指从护圈移动到扳机上准备按下——
“呯”。
天旋地转。仿佛下一次睁眼时我就已经仰面看着天花板了。
我的大脑在某些激素的刺激下试图欺骗我、告诉我这些都发生得太快了——不如告诉我是瞬移,但我的眼睛忠实地记录下了每秒画面,包括他是怎么躲避、怎么冲过来、怎么压住怎么夺我槍的。
该死的,我勉强出院又刚打了场硬仗,而他是靠刀尖上舔血过活的——不只是靠槍准。我恍惚以为嘴里再次尝到猩味,但不过是我激动下咬破了口腔内壁的肉。荷尔·荷斯有他“不打不杀”的原则,我可没有,拳拳到肉也算最终得手前的释放。我尽力用胳膊肘击打他的侧脸,他试图用劲摁住我的肩膀:
“见鬼,真他X见鬼,”赶在打到眼红前,他骂骂咧咧地开口,“你真不嫌身上流血止不住——”
我的回答是一枪托甩过去,而荷尔·荷斯反应快到我那一刻疑问他是否过于熟练了。那一瞬间我思考了很多种可能性,或许是要给自己作个心里预设:他可以抬腿猛击我的后背、在下一次呼吸前将我砸倒在地,招呼下雨点般的拳头,攻击我、抨打我,抑或干脆利落从取之不竭的子彈中再分我一粒——但直到他坐起身勉强让我俩停止在厚地毯上像猛兽一样互相撕咬、粗喘着直盯我的双眼,到还没开始进行以上动作中的任何一个。
“……这是真的,是吧?”他的声音很平静,几乎是照着稿子阐述事实;但无异于深冬冰封的湖面,谁知道下面藏着什么惊涛骇浪。
“是你,你就在这里,”他好像在几秒内短暂失去了语言组织能力,“你还活着……”
我躺在花枝纹样的焦棕地毯上,胸口剧烈起伏,同样喘着粗气。只是我腿上稍早前磕碰的地方、连同其他地方的伤都开始作痛了。我决定先把它们交给肾上腺素去操心——然后很快后悔,歪了歪头,说:“对,然后呢?”
“然后……”金发男人的声音放缓了、放轻了,惹得尾椎骨处升起一丝寒意般的颤抖。我后知后觉地想拍自己两下:不就是装深情,你还没见过这个?但说实在的,那一霎那仿佛有一万只蝴蝶挥动翅膀在我胃底部掀起西太平洋上的模拟飓风。我突然不是很想知道荷尔·荷斯之前为什么生气了。
他颤巍巍地、缓缓用手背蹭过我的脸颊,仿佛下一秒我就会因触碰破碎成一千片波光粼粼的倒影。我宁愿他伸手是为了揍我两下。
“……你要是不准备再杀我一次就起开,”我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表情可以和黑脸大赛一等奖承太郎同学媲美,“我伤口扯开疼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