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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扶风(二) ...


  •   宁苏趟着浑水回到一片废墟的村子里,只看到宁向明一人不知疲倦地跪在泥地里不停挖着什么。宁苏叫他,他回过头来看着宁苏和白寄满脸泪痕,还未出声已经崩溃。宁苏看到滚落在泥地里的荔枝树终于认出来脚下的废墟是她的家。

      如今只是半趟在浑水里的石堆。

      宁苏不敢再靠近,她停下来,身体又僵又冷,“......爹娘呢?”

      宁向明指着荔枝树下的已经被他挖了一半的石堆放声大哭。宁苏恍若被雷击中一般,身体顿时麻木无力颓倒,白寄眼疾手快扶住她,她挣开白寄连滚带爬向那堆乱石跑去。

      天上细雨未停,三人跪在泥地里搬空了乱石,在泥堆里挖出了宁母和周书竹的尸首。

      起洪水的前半夜村里如平常一般,村民们只当是寻常雨夜,吃过晚饭后早早就吹灯入睡了。半夜宁父听到院里牛棚里老黄牛的叫声,他点灯披着蓑衣起来晃了一圈,以为是老黄牛雨夜受凉又搬了一捆稻草铺在棚面上。他巡视一圈后又进屋跟已经起来的宁母说了一会儿话,夫妻俩商量着明日让宁向明带些时令作物上镇子卖,又说了会儿闲话。

      老两口准备入睡时,突然听到门外巨物轰然坍塌的声响,很快汹涌的水声紧接而至。

      “向明快跑!”

      宁父的喊声还未落下,滔天的洪水就将整座村子吞噬。宁向明上一秒还在睡梦中,下一秒就在泥水里浮沉,慌乱之中他呛了好多水险些窒息晕死过去。宁母不知用什么勾住他把他拖出水面,狂风暴雨之下他听不清爹娘的喊声,只凭直觉拼命抓住身边一切能抓住的东西。

      等到风雨停歇,他侥幸活了下来。宁父和周家人不知被卷到何处,他看到乱石之下有宁母的碎衣发狂去挖,边挖边叫喊,可乱石下没有人回应他的呼喊。

      宁苏听弟弟断断续续地讲述那夜的情形,她已经麻木,从最初胸口绞痛几欲昏厥到沉默着流泪,心里像是有一把钝刀在慢慢地磨,日夜不停地磨,磨到她恶心反胃。几天时间她瘦了一大圈,圆润的面颊凹陷下去。他们沿着洪水的痕迹找了几天也没找到宁父和周家人的尸体,不知洪水把他们带向了何处。

      宁母和周书竹葬在了水田后的树林里。宁家几代人和林夫子都葬在那里,洪水之后棺椁被冲刷到地面。林夫子的棺椁更是被卷翻磕在石头上,腐烂的肉身从棺材里跌出来。简单安置好逝者后,宁苏和白寂决定带宁向明去神医谷投奔勿念。扶风所有人都食不果腹,病无药医,他们也不例外。食物方面他们还能捡被水泡过的粮食充饥,但几天之后宁向明就出现严重的腹痛和剧烈咳嗽症状,一个身强体健的大小伙子一下就消瘦不少。

      扶风这座三面环海物产富饶的小镇一夕之间被摧毁殆尽。这一场洪水不仅冲毁了上千亩良田,冲垮了堤坝,整个扶风和周围几个县城均被淹没,无一幸免。因此失踪、死亡的百姓难计其数,数万人一夜之间成了流离失所、无处可去的难民。他们的房屋被冲毁,粮食被淹,即使拼命护着的金银钱财眼下也换不来一袋粮食和药物。

      无家可归的人们拖着满身泥泞向附近未受灾的官府要救济粮,要不到粮食就抢、砸,不过几日竟然把官府的存粮哄抢一空。可那一点存粮无法填满难民的肚子,无法给他们安身度日的房屋,难民们越聚越多,宛如蝗虫过境,所到之处寸草不留。水灾过后半个月,附近县城所有能吃的东西都被抢夺一空。烈日当空,许多受灾的百姓只能饮水、嚼草根饱腹。

      大水引起的饥荒在南方蔓延,而同时北方的旱灾让百姓颗粒无收。而京都东方家和中沧杨家此刻已经顾不上水深火热的百姓。市井传言东方宁康无心于皇位,他荒于朝政整日沉迷于道法算卦。今年年初京都就传出东方宁康于国寺中悟道的消息,传言他已窥见天机得成大道,他常穿道服于京中讲法布道,京中信徒万千,尊称他为“明神”。于夏日,布道传法的信徒已从京都向四处扩散。

      春日东极国国主就已领兵东征,东征的首要目标是鹭洲。拿下鹭洲之后又向北征讨京都,可东方宁康无心迎战,几度割让国土,致使东极国长驱直入西幽。木琴心领兵应战节节败退,东极国一路打到雅丹,杨浩然举全部兵力艰难应对。

      弄权者自身难保,无心理睬百姓。百姓自求无路,许多人纷纷求助于神佛,“明神”的香火日益旺盛。

      宁苏脖子上戴的护身符就是宁母为她从“明神”的信徒手中,拿两钱银子换来的。若是在往日她听到要拿两钱换一个布袋,她肯定吃惊不已。可若是现在有人要拿一个馒头换她身上所有的钱财,她会毫不犹豫交出去。因为于逃难的她而言,一根木头都比一袋子金银珠宝有用。

      凡是活的家禽都进了人们的肚子。宁苏和白寂只能带着日渐病重的宁向明走去神医谷。两地相隔甚远,为了不耽误宁向明治病,他们一路上日夜不停赶路。可是缺失食物,大多时候都是饮水充饥,他们走得并不快。扶风逃难的人涌向各地,其中有一小队人听说他们要去神医谷便一路跟着他们,其中就有曹家父子。

      一行有五六十人,同行人中老幼妇孺皆有,一路向西南方向走了十来天。途中有人病死,尸体被同行的人分而食之。第一次是刚出扶风镇不远,众人宿在野外,隔天一早发现有个人夜里悄无声息地死了。

      没人给那名死者收尸,因为他周身流脓腐烂,没人知道他得的什么病也就没人靠近。

      众人抛下那死者继续走,走了一天也没有找到什么食物。当天夜里宁苏突然闻到烤肉的味道,睁眼一看,包括曹家父子在内二三十人围着火堆正大快朵颐。

      火堆上烤着肉,空气里飘着一股怪异的香甜气味。

      曹家父子分给他们三人一块肉。白寂拦着她,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她震惊向火堆底下望去。

      他们用拖带着血肉的人骨和干树枝一块烧火,那火上烤的早上死者的尸体。

      宁苏胃里翻腾险些吐出来。她马上捡起木棍将沉睡的宁向明护在身后,阴沉地对曹家父子说道:“多谢,我们不需要。”

      曹文星没听懂她的话,一手抓着那块肉塞给她,一手把肉往嘴里塞,含糊不清道:“我爹说你们不用客气,这个可好吃了!真的!”

      那股味道就熏得宁苏恶心不已,她几乎一张嘴就要吐出来。她屏住呼吸不想再说话,伸手推了推曹文星,也不知是不是曹文星没站稳,她刚收手小孩就摔地上了。

      曹父见状恼了,冲过来拉起曹文星朝他们骂到:“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这块肉还是我辛辛苦苦抢来的呢,不要拉倒,儿子留着我们自己吃。你们要不愿意吃就等着饿死吧。”

      说完曹家父子又回到火堆旁。

      宁苏半眯着眼看向火堆旁的人,她有种直觉,那些人早晚会把所有人都吃了。围坐在那儿的不再是人,而是求生的豺狼,抛弃了所有教化的动物。

      她一天没吃东西,盯着看了一会儿脑袋就有些发晕。白寂接过她手里的木棍,坐到她和宁向明中间。宁苏伏在他腿上休息却仍是保持警惕。白寂是这群人里武力最强的,也正是众人都清楚他们俩人会武功所以才跟着他们。但宁苏一刻也不敢松懈。

      人永远无法预料到自己会在极端环境下做出什么举动来。今天他们为了求生敢吃死人,明日他们就可能为了吃新鲜的人肉而杀人。体弱者是豺狼狩猎的首要目标。宁向明就是其中之一。

      她不能拿弟弟的性命冒险,所以她要时刻提防这那群豺狼。

      围到火堆旁的豺狼越来越多,不知谁突然喊了一句“是死人肉”,反应过来的人们嘴里含着肉是舍不得吐掉又咽不下去。有接受不了的直接抠嗓子眼吐了起来。曹文星就是后者。不过曹文星刚抠了两下就被曹父伸手制止了。

      曹文星大声哭喊道:“爹我不想吃了,是死人的肉,好恶心啊。我们怎么能吃人呢......”

      曹父既是对儿子说,也是对其他人说道:“你管它是死人肉活人肉,能填饱肚子比什么都强。人都死了,扔着也是被其他动物吃掉,我们吃了他活了下来怎么就不行了?当初我就不该送你去念书,交了钱什么都没学会,条条框框学了一堆。都是肉有什么恶心的,你今天不吃往后可能就没得吃了......”

      曹父的话不少人听进去了。尚分不清对错的曹文星被骂得发懵,他无措地看向不远处教他念书识字的夫子。在他眼中,夫子早已不是以前干净风雅的模样,他衣衫褴褛面黄肌瘦,蓬头垢面的样子与屠夫出身的曹父相比还要落魄。曹文星将视线移回油光满面的曹父身上,又落到曹父手里的肉。

      曹文星盯着父亲手里的肥肉,快速嚼了两下便囫囵吞下,又去抢曹父手里的肉。

      一个多月的路程,一行人吃了三具尸体,人刚刚断气就被撕扯成块,吃得干干净净。第一次还有人因受不了血腥味呕吐,第二次已经勉强能下肚,第三次便习惯了。

      宁苏三人一路上主要是靠野果草根果腹,偶尔白寂能打到几只野物。他打到猎物后总要独自跑开去处理了再回到人群里,将烤好的猎物偷偷交给宁苏。宁向明的病情比他们预想的还要严重,拖了一个多月,宁向明身上已经陆续长了几个脓包。他肺里也有积水,从最初的咳嗽,渐渐吐出脓水。

      宁苏和白寂认识些草药,一路上白寂出去打猎时都会采些草药回来。有时候宁向明身体有些力气,宁苏便带着他在附近采药。不过药草入肚除了勉强果腹,治病成效甚微。同行的人知道他们要去神医谷投靠故人,怕他们三人途中逃走,无论他们去何处都有人跟着。

      但宁向明的病情恶化至此,她们没有时间再拖了。如今她们已经走到临近神医谷的县城边境,若是抄近道日夜不停地走,走上十天左右就能到神医谷附近的小镇。

      “阿姐,不要丢下我。”宁向明烧得迷糊,半梦半醒间抓着她哀切道,“等我好了,咳咳咳,我......就不会拖累你们了。阿姐,勿神医会.......治好我......”

      宁苏抢着说道:“一定会的!勿神医最厉害了,天下没有她不会治不了的病。她一定会治好你的。你要相信阿姐,好不好?”

      午间众人停下休息时,宁向明突然发起高烧。白寂去山间取水,宁苏照看他用粗布沾湿了给他退热。

      宁向明又呕出一股脓水,宁苏从容地替他擦去粘在身上的污秽,又捧了水给他漱口。等他漱口时,宁苏悄声说道:“你要相信阿姐,挨过这一阵,到了神医谷你就不会这么难受了。去神医谷的路阿姐最熟悉,我们抄小道很快就到了。今晚你好好睡一觉,等你醒来,这些人就不会再跟着我们了。你忍一忍,一切很快就好了。”

      宁向明烧得昏昏沉沉,迷糊中应了一声。宁苏抬头环视周围皱眉掩鼻的众人,他们与宁家姐弟一直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却又时不时朝这边张望。

      就像群狼紧盯着猎物一般。

      她自心里认为自己没有义务给这些人引路,她也从未允诺神医谷会接济众人。如今他们走到这里,只要一路打听神医谷,过些时日也能走到神医谷去。自始至终她只想带弟弟去神医谷治病,并不想当其他人的引路人。她受不起别人的敬重,也担不起为人他人负责的重担。

      宁苏望见白寂和几个人满头大汗从日光下走近来。他们用衣服兜着几个硕大的植物块茎和两捆草药,一面走一面向树荫下的众人展示挖到的食物。

      宁苏看着他逐渐被人群包围,她的心愈发坚定。她丢了接水的宽叶子,装作十分惊喜挤进人群里去配合白寂演戏。

      她非圣贤,更非好人,还是个怀有恶意的自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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