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暮行尧》宫楚遥

1、驯服

　　天色渐晚，火车站门口的人零零散散，散向四面八方。几个卖着炒粉炒菜的小贩还在奋力地颠勺，从烧热的锅气中抬起头来吆喝。有人提着大包小包在站台等待，有人牵着孩子步履匆匆。近处中年男人的大笑声不绝于耳，他们嘴里叼着烟，靠在三轮车的前座上抖腿，眼睛却瞟着火车站的出口经过的一个人，想着拉完一单回家吃晚饭。
　　于是眼见着出口走出来一个姑娘，瘦高的身子裹着件宽大的羽绒服，随意扎着低马尾。她皮肤很白，此时双颊却冻得有些发红，即使额前碎发微微遮挡着，也能看出眉眼精致，是个极漂亮的女孩子。似乎是对眼前的景象有些陌生，她走得很慢，像是在斟酌着脚下的每一步。
　　深冬的傍晚寒气逼人，江暮拢紧了衣领，一手提着皮箱，一手在手机屏幕上飞快点了几下。
　　拉车师傅吐了嘴里的烟，冲着她这边喊道：“姑娘，去哪啊，上车不？”
　　那姑娘看过来，冲他笑笑:“谢谢，不用了。”
　　那师傅正欲挽留，却见那姑娘已经将手机放在耳旁，低声交谈着。
　　谢永康一个电话打过来，一接通便道:“暮暮，你在哪儿呢，叔叔来接你。”
　　汽车飞快掠过道路两旁的夜灯，江暮端正坐着，对着驾驶座道：“麻烦你了，谢叔叔，还亲自来接我。”
　　“从火车站到家要好一段路呢，你第一次来，还不熟悉呢。”
　　“谢谢叔叔。”
　　谢永康透过后视镜看着女孩沉静的面容，手在方向盘打了个转。
　　车子逐渐驶进繁闹的市中心，一幢幢高楼在江暮眼前拔地而起，街道旁绚丽的灯管闪烁着，亮光跳动着映在她的脸上。这座城市的发展快过她的想象，她已不记得上次来时这里是什么样子，自己又是怀着何种心情。
　　耳旁传来谢永康声音，“可惜叔叔去晚了，不然应该去参加你杨姨的葬礼的。要是我再早些知道，早点接你来，就不会是现在这样了.....吃苦了，孩子，一直忙前忙后地顾着。”
　　葬礼是江暮和杨成渝一手操办的，规模不大，杨萍亲人少，除了唯一的儿子杨成渝，也就几个不甚亲近的亲戚，还有从前在孤儿院一起共事的人们。
　　江暮想起她刚生病那会病情就非常严重，她白天上课，晚上就守在病床前照顾，每次都是打着手电在医院昏暗的走廊写当天的作业。
　　杨成渝那两年还在西城读大学，临近毕业，西城离桐乡不近，他还是一次次请假，坚持回来照顾，来来又回回。江暮曾听见他电话那头的辅导员把他骂得狗血淋头，他只是说着“再待几天。”
　　“别担心。”他那时那样安慰她，“大不了辍学回来打工照顾我妈和你。”
　　江暮从思绪中抽出，车子已行至一栋别墅前。
　　她下了车，谢永康替她拎箱子的时候还嘀咕了几句：“这么轻啊。”
　　行至玄关，她细细地打量着这个家，很大，很干净，不过分奢华却处处显着贵气。
　　“你陈阿姨今天医院里有病人要晚些回来，她一直惦念着你呢。你的卧室在二楼，和阿尧的房间离得也近，要用的东西都买好了，先住着，有哪里不习惯就和叔叔阿姨说。对了，这是王阿姨，平时叫她王姨就好了，王姨做菜很好吃的，有什么爱吃的就让她给你做。”
　　从厨房出来的王姨和她打了个照面，和善地笑着：“这是暮暮吧?天天听先生夫人念你呢，看这姑娘瘦的，阿姨以后多给你补补。”
　　江暮道:“谢谢叔叔，谢谢王姨。”
　　谢永康问道：“谢行尧人呢？”
　　王姨回：“在楼上呢。”
　　“不管他了，咱们先吃。来，暮暮坐。”
　　江暮点点头，正欲坐下。楼上传来一阵不紧不慢的脚步声，有人下来了。
　　屋子里烧了暖气，烘得人发热，江暮的鼻尖渗出汗来。
　　那少年穿了件白色毛衣，头发略显凌乱，他一手扶着脑袋，神情有些烦躁，眼神不经意间扫过江暮时变得有些冷。
　　江暮同样看着他，从她这个角度，只能看见他锋利的轮廓，高挺的鼻与薄唇勾勒出冷漠又坚硬的弧线，即使看不清他的神情，可江暮却能感受到他身上的傲气，和那睥睨而下的，居高临下。
　　谢行尧三两步下了楼梯，径自给自己倒了杯水喝，他仰头一饮而尽，润湿了原本干燥苍白的唇，脸上才像是有了些血色。
　　“坐下吃饭，你妹妹才来，打个招呼。”谢永康发了令，于是江暮在心中思考着怎么自我介绍。
　　“不吃，我去小姨家。”谢行尧撩起头发，露出冷冽的眉眼，顺手抓起挂在玄关处的一件黑色大衣往身上套。
　　“今天先别去了，坐下来一起吃顿饭。”
　　谢行尧没理。
　　“你……！”谢永康气极，那人却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只能安慰江暮道：“没事暮暮，你哥哥青春期臭脾气，他平常不这样，别理他。多吃点，吃完叔叔带你看看房间。”
　　说完又往江暮碗里夹了几筷子菜。
　　江暮冲他不在意地笑笑，“嗯。”又低头咬着碗里的笋。
　　谢行尧窝在林子熙家沙发上百无聊赖地打了几盘游戏，手机在他大衣一侧的口袋中发出“嗡嗡”的鸣声，却得不到回应。
　　林子熙从一堆试卷中抬起头来，“哥，你手机响了。”
　　“别管它。”谢行尧目不斜视，只游刃有余地操控着手柄。
　　“姨夫之前不是说今天去接孤儿院那个女孩子吗，你怎么不去给人家接风洗尘。诶，她长得好看不，我听说她成绩特好，从小就懂事听话，活脱脱的坚韧小白花。”林子熙来了兴趣，喋喋不休。
　　楼下传来陈曼文的暴喝：“林子熙，你作业写完没！”
　　“写了写了！”怕了他妈上来突击，林子熙赶紧拿起笔在试卷空白处一通乱写，然后索性丢了笔，跑到沙发前一头扎进他巨大的粉色兔子玩偶的柔软中。
　　“哎，真累。”他发出一身满足的喟叹，扭头看向他哥。“说话啊你。有个妹妹开心傻了?”
　　见他还是没反应，林子熙继续追问。
　　“你不喜欢她吗，怕她和你抢爸妈？别吧你，这么小心眼，第一次见面就直接走人，不给人家面子，太不礼貌了你。”
　　谢行尧听罢直接丢下手柄，掀了张毯子盖他脸上，“我走了。”
　　“诶就走啊，说不得啊你。”林子熙一把扯开扑在脸上的毯子。
　　像是想起些什么，谢行尧顿住脚步。
　　“上次老周说了，要抓那些作业敷衍的，他到时一个一个，亲自检查。”
　　“我靠！你怎么现在才说。”林子熙吓得一激灵，直接从沙发上跳回了书桌前，嘴巴里一边愤愤嘀咕着，一边把刚才乱写的擦掉。
　　将近午夜，谢行尧推开房门，家里的灯已经灭了。王姨回家了，爸妈也已经睡了。
　　他在黑暗中感受身上裹挟的寒意褪去，暖气阵阵攀上他的身体，轻呼出的气不再成雾，却在一片寂静中成了跳动的气息。
　　脱掉外套，他掏出手机，一开屏映入眼帘的便是五个未接来电。四个他爸的，一个他妈的。
　　以及一连串谢永康的微信。
　　“不接电话？”
　　“我是不是早就说过暮暮今天会到家里，你妈妈是工作耽搁，你呢？这样直接走掉是不是过分了？你让人家一个女孩子心里怎么想?”
　　“阿尧，爸爸知道家里来人你可能有点排斥，但事出突然，暮暮身边已经没有可以照顾的亲人了，她出生就没有父母，只有一个从孤儿院开始就照顾她的阿姨，也去世了。这件事情爸爸有愧，没能和他们早点联系。”
　　“我和你妈妈一直资助着暮暮上学，你不是不知道，她是个好孩子，一直很懂事，要不是她走投无路打电话给我，我都不知道这个孩子这两年过的是什么日子。”
　　“不求你对她要多么热络，起码别让人家伤了心。爸爸会尽自己的全力让她顺利无忧地读完高中，也希望你能稍微让自己当个有礼貌的哥哥，至少让她觉得不那么寄人篱下。行吗?”
　　屏幕的亮光照亮谢行尧冷淡的脸，他脑中回想起那个女孩，那样乖顺地坐在椅子上，只看了他一样，那眼神却干净，沉静，她分明有些拘谨，却没有胆怯的样子。
　　他当然记得江暮，这个一直活在父母的交谈声中，用赞叹惋惜的语气说出的名字，却在转瞬间销声匿迹，成了他少年时期未解的谜。再出现时，已经变成了父母沉重的脸，和突然出现的她。
　　她可怜，她可惜，他父亲泛滥的同情心妄想包揽这个女孩的未来，甚至不惜拉上自己的家庭。
　　凭什么呢，他想，这一切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陈尔岚晚上才回的家，江暮看着她，女人温柔的面容与她多年前的记忆重叠。
　　“暮暮，好久没见阿姨了，长高了。”陈尔岚牵起女孩的手，缓缓开口。
　　夜晚江暮躺在床上，她陷在柔软的枕头上，静静感受着陌生的气息缠绕。窗外细雨绵绵，水雾弥漫模糊了窗子，屋内温暖适宜，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江暮毫无睡意。
　　衣柜是四季完备的衣服，随便翻翻都是江暮说不上名字的牌子货。床边搁着谢永康给她新买的手机，梳妆台上陈设着各种金贵的护肤品化妆品。谢家父母用了心，样样都挑最好的。
　　江暮又点开手机，翻到和杨成渝的聊天框。
　　他一小时前给她发了微信。
　　“到了吗?还习惯吗?”
　　江暮:“嗯，叔叔阿姨对我很好，什么都给我买好了。”
　　“我记得他们家有个儿子，和你差不大呢，还处得来吗?”
　　“有点冷淡，不过还行，没关系。”
　　“好，照顾好自己，我随时在。”
　　江暮安下心来，不再顾虑。
　　她半睡半醒中仿佛听到有脚步声，但很快消散。淅淅沥沥的雨声打着节奏，她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