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十四涟孟》擢野

4、珠玑暗闻逐月去

　　二人进门，掌柜仍是拨弄着算盘，只是不像方才那般疾风劲草，暗红色的算珠在掌柜葱尖一般的之间慵懒的进退，掌柜微眯着眼，透着一股漫不经心的气息。
　　“客官要点什么？”
　　“酒。”
　　“呦，今儿这风真不小啊，一个两个都吹我这儿来。”那掌柜瞪大了眼打量着易笙。
　　“哪两个？”
　　“莫将军呗，把买衣服这种事靠给她，真不知道是为难你还是为难她。”
　　“你们认识？”一直未出声的沈阑梦找到个插话的间隙。
　　“时容呢？”易笙没有理会沈阑梦。
　　“回去了呗，怎么着你没碰着？”
　　“碰着还问你？”
　　“得，你们一个两个都理直气壮，都是大爷。”
　　官爻在账本上记下一个数目，合了账本压在手下，抬眼看了沈阑梦一眼。
　　“呦，这姑娘真的真有灵气，怎么不让人穿绿的啊，多衬秀气。”
　　“看着眼烦。”易笙压下了沈阑梦呼之欲出的话。
　　“您在哪都是爷，我让怀瑞去买了，完了给你送过去。”
　　“你这有新酒吗？”
　　“有啊，怎么着，想带人来白嫖啊？”
　　“我带人做什么，你给我送过去，二百坛。”
　　“二百坛！你怎么不去抢啊，要这么多酒做什么，你的兵打仗又不使醉拳，你不是前些日子才拿了一批吗，怎么这么快就没了？”官爻手撑着柜台，上半身却探出去，几乎想钻到易笙眼睛里，满腔愤怒喊道。
　　“你问她。”易笙微微向后偏了偏头。
　　官爻看向易笙身后的沈阑梦，沈阑梦一向善言，这会心知理亏，面露尬色，干笑两声：“那酒滋养大地去了，没轮上人。”
　　官爻皱了皱眉：“你这是军营还是邪教，祭个祀要那么多酒？”
　　沈阑梦面露愧色，说道：“并非祭祀，是我把酒窖搞塌了。”
　　官爻挑了挑眉，旋即恢复了平常神色：“酒窖？果然，真是个人物，不然站不到易将军身边。”
　　易笙定了定，看向官爻：“你这是骂我还是骂她还是骂自己？”
　　“我夸您呢。”官爻牵起一丝浸着不悦的笑容，“一百八十坛不能再多了，我今天刚合了账，我累死累活半个月才填平你上次的掠夺，梅开二度，绝对不可能。”
　　易笙摆摆手道一声“成交”，转身向沈阑梦递了个眼色，示意沈阑梦上前，“想喝什么跟他说，让他给你拿。”
　　“你欺人太甚，花我的钱用我的人，喝我的酒也便罢了，还指使我堂堂一个掌柜去跑腿伺候人，你何以顽劣至此？”官爻咬牙切齿把字一个个吐出，将攥紧的拳放在桌上以示自己的愤怒。
　　“龙岩沉缸酒，剑南春，西凤酒……汾酒。”沈阑梦如数家珍盘点着她惦念许久不曾品尝的各色酒水。
　　“这酒烈得很，浇你这柔柔弱弱的南方人怕给烧了苗，你还是要些别的吧。”易笙拦住沈阑梦。
　　“难得来此一趟，不尝汾酒怎么叫来蒙国？”
　　“当下正处于三国交界地带，商品贸易交汇融合，若是到了京中，云宁两国的东西见的就少了，那时你再想喝什么剑南春可就难了，汾酒倒成了平常物。”
　　“蒙国地域差距很大吗？”沈阑梦挑了挑眉，不知水深浅。
　　“蒙国北接胡地南邻两国，疆域辽阔，这里离京都有一段距离。”
　　“有多少是你打下的？”
　　“西北交界处和三国交接处几座小城，我父亲打下了近半江山。他善武，皇叔也就是先皇善文，他们相辅相成，成有了蒙国如今国泰民安五风十雨的局面。”
　　“大将军不要这么谦虚嘛！”沈阑梦将手顺势搭在易笙肩上，易笙瞥了一眼，不着痕迹的躲开。
　　易笙少时随父征战，十五六岁就能独自领兵，不少人觉得荒谬，但后来易笙定北境，战西胡，纷杂错节的边境在易笙到任后治理逐渐清平，商业也有了很大发展。至此，人们才开始重新审视这个横空出世的凰将。
　　易笙这匹黑马出现的太猝不及防，成了许多人机关算尽中棋盘上一颗不知深浅的棋子，成了不可知的变数。有人想要借此变数往上爬，有人不愿此变数拦路而想着除掉她，十五六岁的易笙，睡觉时从来剑不离身。
　　易笙向沈阑梦使了个眼色，沈阑梦这才发觉店中有了客人，赶忙救场：“笙姐姐跟当今落光凰将一样，都有胜过须眉之势。”
　　“记得给我送酒，我先走了。”官爻咬牙切齿点点头，易笙转身带着沈阑梦离去。
　　“衣服已经交给官爻去买了，你还有什么想要的去逛逛？”易笙领着沈阑梦来到了市集，来得早的商贩已经吆喝着在卖了，街上也已经有了不少人。
　　“好阔气的话，那答应我的可一点也不能少！”
　　“谁缺你那点东西。”易笙见糖葫芦的小贩停在两人身上开始卸货，拿出一枚银锭：“老板，拿几个。”
　　小贩摆摆手，左右为难：“姑娘，这……找不开啊！您叫我卖半个月我都找不开。”
　　易笙看了看沈阑梦，说道：“把她押在这，我去趟当铺。”
　　沈阑梦瞪大眼睛，易笙权当没看见，小贩见两人衣着虽简但不贫，出手阔绰，便应允了。
　　顷刻，易笙带着一袋碎银子和几包食物回来，将钱付给小贩，将食物扔给“押金”。
　　“有铜板吗？”
　　“有。不过不多，怎么了？”
　　“街上小物什多，零钱方便。”
　　“街上不缺当铺，走吧。”
　　路上人渐渐多了，小贩卖的物什也多了，市列珠玑，户盈罗绮，这是蒙国的繁华，这里比不上京城的盛景，但却不必担心人太多而与同伴走散，她们只需要慢慢地走，吹着轻轻的风，披着柔柔的日光，走过人间这段安逸的路。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啊？你把我当成敌国间谍什么的把我扔马圈扔柴房也无人非议，收留我就算了，为什么放着军营不管出来陪我逛街？”
　　“我出来是为了买酒，还有帮你买衣服，你的衣服跟这秋意不贴合，站在那晃得我头疼，影响我办公效率。”
　　“我打翻了酒你不怪罪我，明明吩咐别人就能办的事，非要亲力亲为，这不是易将军的办事风格吧？”沈阑梦打破砂锅问到底，往日嬉笑面容荡然无存。
　　“沈姑娘要是喜欢不识抬举，我也可以成全。”
　　沈阑梦察觉到了易笙话语中的不耐烦，不再句句紧逼，扯开了话题：“前面有个做衣服的，去看看吗？”
　　易笙没有说话，径自走向店中，沈阑梦在后面抿了抿唇，追了上去。
　　店面上陈列着各色布匹和一些样衣，店面不大，但处处透着精致。
　　沈阑梦随手拿起一件衣服往身上比了比，问道：“这件衣服怎么样？”
　　“绛紫色太深了，穿这件海棠红的。”
　　日落西山，晚霞缱绻在最后一丝天光里，黄昏熙柔，晚风拂过酒肆的招旗落回山谷。二人游逛了一下午，疲意纠缠着腿脚，将人拽至茶肆。
　　等茶的空当，沈阑梦一言不发望向店外，目光涣散，易笙见沈阑梦难得没有闹腾，心存不解，问道：“心里有事？”
　　“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沈阑梦转头看向易笙，嘴角带着些许笑意，目光灼灼，眉眼盈盈。
　　易笙的心被不轻不重划了一下，回视沈阑梦：“何堪一个‘闲’字？”
　　沈阑梦目光一深，转过身半倚在桌上，仰起头阖了目，缓缓开口：“所为是所欲，所行是所向，是为‘闲’字。”
　　易笙微微蹙了蹙眉，没有接话。
　　等茶的空当，沈阑梦随手抓了几枚铜钱把玩起来，竟也看的津津有味眉头紧锁。易笙扫了她一眼，这人真是无聊到了极致，易笙闭上眼打算稍作休息时沈阑梦突然叫起来：“易将军，冒昧问一下，三国交界处货币流通体制是怎样的？”
　　“天下的货币都是统一的，只有一些胡人有胡币，但也得去当铺换成通用的，若非在胡人自己的地盘，胡人的货币并不被认可。此外，各地的货币材料形制规格都是一致的。怎么了？”
　　“铸造时会有偏差吗？”
　　“一些微小的偏差总是免不了的，不过铸完之后还要经过一次审核检查，被筛掉的都会翻工，最后产生的偏差微之又微。”
　　“那有没有可能负责审核的人私吞了不合格的铜币呢？”
　　“铸币的原料是有具体分量的，少不了的，怎么突然问这个？”
　　“这几枚铜币有点不一样。”沈阑梦跳了几枚推到了易笙面前。
　　易笙俯身细细查看一番，果然不同。
　　“铸币权好像从来都是皇家特权吧？”沈阑梦问道，似乎话里有话。易笙也看向沈阑梦，顿时了然。
　　二人心照不宣的缄口不言，在晚风撩人的时候回了军营。易笙将沈阑梦送了回去，自己回到书房，本不打算处理公务，但还是习惯性在案几前坐了下来，四个潇洒流畅的大字映入眼帘，虽然没有落款，但不用想也知道是谁写的。
　　“鬓边海棠”易笙轻声读了出来，反反复复咀嚼几次，易笙心上倒有了一层旖旎颜色，却好似隔着层纱，总也看不清晰。
　　易笙将那副没有署名的字收入轴套中，放进了箱柜中，吹了灯，一夜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