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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旧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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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茉儿一贯是个很能忍受痛苦的人。
只是她现在的状况实在有些糟糕。
先是被冰冷的暗河河水卷走,而后再落到那空旷冷寂的石窟中躺了半天,衣服从里到外湿透着紧贴在她身上,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干的地方。
除却腹部的骨裂之痛,腰间腿上还有着大大小小的擦伤和淤青。
她的意识本就是强撑着清醒,更何况林茉儿也一直未曾对面前的蛟龙掉以轻心过,她脑中的弦时刻紧绷着,不敢松懈。
蛟龙是妖兽,性子自然不会是和顺好说话的,便是它现在没有伤害她的意思,可下一秒若是哪里不高兴了就能直接碾死她。
只是,林茉儿猝不及防被这蛟龙卷起来,她肋骨断裂的地方几乎是瞬间痛上了十多倍不止。
她紧皱着眉头控制不住的痛吟出声,额上冷汗涔涔。
蛟龙亦不是傻子,它自然察觉出眼前少女不对劲的地方,像是受了伤的模样。
但它竖瞳一动,也并未松开环绕少女的蛟身,反而是收的更紧。
林茉儿更是痛的浑身发颤,下意识紧咬住唇来,她的指尖都不停发抖失了血色。
……这蛟龙的性子果然是反复无常,做事全凭一时的喜怒……
她勉力控制着不让自己昏死。
然后。
那蛟龙又沉声问了一遍,“你到底是如何进来的。”
林茉儿虽不知内情,但也能大概猜想到这囚禁蛟龙的地方恐怕是个寻常人等不得踏足的禁地,蛟龙想必是对她起了疑心,怀疑上了她的身份。
可林茉儿真的只是无意间来到这里的,对此她并未隐瞒只是如实答道:“……我,是被人推入暗河之中的……我以为我会死,但我再睁开眼就……就到了石窟中了……”
她一字一句的艰涩说完,也不知面前的蛟龙是否会相信她的话。
若是不相信,她就只能另寻法子来证明自己了。
但那蛟龙显然是信了,它自然不觉得身为一个孱弱凡人的少女能有什么手眼通天的本事来到这里,那便唯余一个可能性——
她能进入此地,就真的只是个再可笑不过的意外。
蛟龙松开了卷着林茉儿的蛟身。
林茉儿被松开后几乎是立刻就站立不稳的瘫软在了蛟龙庞大的身躯上,她的面颊下就是冰冷的暗色鳞片,可她却莫名的觉出了几分舒缓的凉意来,无知无觉的蹭了蹭。
蛟龙并未留意那少女的动静,它只是在想,它被囚禁此处数年,曾无数次想要挣脱锁链逃出这里,但无一例外的皆是失败了。
可一个凡人却能意外的闯了进来。
蛟龙的墨绿竖瞳晦涩难辨,似讥似讽,不知是在笑它自己还是在笑那费尽心思将它囚于此处的人。
直到,它粗壮的身躯像是被人一把揽住,它这才回神垂下眼瞳去看。
只见它蛟身环绕中的少女此刻面色潮红,苍白的脸颊上是不自然的血色红晕,闭着的眼眸似是痛苦般的眼睫轻颤着,还意识混沌的将她所能裸露出的所有肌肤紧贴在蛟龙的冰冷鳞片上——包括她的脸,脖颈和锁骨,还有一双藕白的纤细手臂。
可好像这些犹不可消解她身上的燥热一般,蛟龙看着昏睡过去的少女还在无声啜泣着,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瞧着极是可怜。
蛟龙看了她两眼,就算这少女的确与旁人有不同之处,但它对于她的生死依旧是毫不在意。
死了一个凡人算什么。
曾经死在它手下的修士与凡人都不知有多少了,它更不会把这么个孱弱平凡的少女放在眼里。
……只是。
蛟龙垂下它的头颅来,这少女或许可以成为它重获自由的契机。
虽说此法子的可能性依旧渺茫,但它为了逃出这里什么都已试过了,相信一次这么个蝼蚁般的少女于它而言也无损失。
……但是若能成功出去的话,它便能离开这暗无天日的石室中了……
想到这,它翘起尾来,锁链亦跟着它的动作哗哗作响。
蛟龙先是用尖锐的獠牙刺穿它的尾巴,它看着自己殷红的蛟血蜿蜒而下。
然后蛟龙拨弄少女的身子,让她半抬着头,将自己的血全部流在那少女的唇上。
林茉儿先前因为高烧,正无意识的张嘴喘息着,也得益于此,蛟龙没费什么功夫就将血给喂了进去。
昏睡中的林茉儿自然感受到了咽喉中的血腥气,她皱着眉不自觉的想要吐出来,可已是来不及了,她只能神色难受的咽了下去。
好在她咽完血之后,就没东西再继续折腾她了,林茉儿紧皱的眉头又逐渐舒展开来,躺在蛟龙的身躯上重新陷入沉睡之中。
蛟龙静静看着这一幕。
蛟龙的血虽没有传闻中传的那般神乎其神的可医死人肉白骨的奇效,但是的确可以塑骨生肉,治疗大部分的内伤和外伤,且见效极快。
所以,许多宗门修士对蛟龙血这东西都是趋之若鹜的。
只不过,一个凡人少女能不能受住这蛟龙血呢。
蛟龙低垂着的墨绿眼瞳中漫上了几分兴味。
就它从前的记忆而言,它也曾将自己的血恶趣味般的喂给了几个凡人,最后那些凡人受不住这有百年修为的蛟龙血,皆是疯疯癫癫的痛苦死去。
就像是……被什么极可怕的幻象摧毁了意识,大喊大叫着崩溃着说放我离开等等之类的言语。
蛟龙对此很是好奇,这看着孱弱无比的少女究竟能不能活下去呢。
要是她太过没用死了的话,它就将其尸身吃掉,省得在这石室中腐烂发臭碍它的眼。
*
林茉儿在昏睡过去的前一瞬还在紧咬着自己的舌尖直至渗出血来。
她告诉自己,这里很危险,她不能在此处失去意识。
但是身上骤起的高烧烧的她视线模糊,手脚发软,连带着骨裂之痛的折磨。
林茉儿趴在蛟龙的身躯上终究还是阖上了双眼……
再睁开眼时,她看见了姐姐。
林茉儿看见了姐姐将自己搂在怀中。
七月的夏,花开满地,亦飘来了清甜的茉莉香。
姐姐伸手摘下枝头一朵开的正盛的茉莉,别在了林茉儿耳后。
她笑着说:“我们茉儿和茉莉花一样漂亮呢。”
那年——
林茉儿七岁,是个被姐姐刚捡回来没多久的孤女。
在此之前,林茉儿的记忆里充斥着无休止的饥饿与寒冷,她总是饿着肚子躲在街头巷尾的角落里,看着灰蒙蒙的天空中不停飘着细密如针的小雨。
她看天是灰的,看地是白的,看水是黑的,似乎万物在她眼中都已失了色彩。
彼时的林茉儿像只早早被丢弃窝外的猫崽子,既孱弱又瘦小,她过早的学会奔跑,过早的学会流浪,过早的学会向人乞食,过早的学会看人眼色。
她自幼聪慧,又被逼着独当一面,心智自然比同龄的孩子都要成熟许多。
甚至曾经的她还学会了个有趣的新玩意,那就是她跪在路人眼前乞讨时,她只需看着那人的神情,就知道接下来的她迎来的会是个巴掌还是几个铜板。
她尚且记得自己是在逃荒时被爹娘丢弃的,他们说她是个女孩,年纪又太小,看着病殃殃的,甚至卖出去都没人买。
多一张嘴便要多吃一粒粮。
尽管那时的林茉儿两天才能喝半碗的稀粥,可最后她的爹娘还是把她扔了。
他们把林茉儿带到荒山的破庙里,他们告诉林茉儿要出去买包子给她吃。
林茉儿不傻,她很聪明,她知道爹娘要将自己丢掉,但她不哭不闹,一个人呆在破庙里等到月上中天。
她躺在破庙里的稻草堆上,看着横梁上的蜘蛛结网。
那蜘蛛结的网很大很密,不少的小飞虫一股脑的钻上去,接着就被牢牢黏住,然后林茉儿就看见蜘蛛迅速抽丝过去,将猎物围成一个白球困死其中。
林茉儿当时只是在想要是蜘蛛不吃别的虫子,是不是就会被别的虫子吃掉亦或是活活饿死。
……人也是这样吗。
林茉儿被爹娘送上山的时候,没告诉爹娘她在来时的路上其实看见了流匪的马蹄印,马蹄印很深,代表流匪们还没出这座山。
她不知道自己的爹娘能不能活着离开这里。
直到她在漆黑的破庙中数完了天上一百二十三颗的星星,而后她便独自一人往草木幽深的山下走去。
下山的路上夜雾沉沉,可她依旧望见了有鲜红的血断断续续滴落在泥面上,有的已浸润土中,有的还尚未凝结。
连带着她娘玉簪子上的半截珠翠也掉落在了杂乱的草木上。
她弯腰将珠翠捡起,若在从前,她娘瞧见她碰这珠翠的时候已是上来就给她一巴掌了,可现在林茉儿的手中便静静躺着这莹润的珠翠。
——却什么都没发生。
她看了两眼,随手就将那珠翠抛远了。
接着,林茉儿就头也不回的下山离开了,她瘦小的身子深一脚浅一脚的在草丛中渐行渐远,直至隐入无边夜色中。
没有爹娘的日子和有爹娘的日子于她而言,似乎并无区别。
都是饥一顿饱一顿的过着日子,而且也没有人会来无缘无故的责打她问她是不是多盛了一口粥,也不会再有人踩着她的脑袋说她是个赔钱货。
她从学会乞讨,再到学会偷人钱财。
……似乎也就用了一年不到的时间,有时是钱多的,有时是钱少的。
但也足以让她一天接着一天的活下去。
可行窃总有被人发现的时候。
她也记不清是哪次了,她偷了个富户院里家丁的钱袋子被其发现,遭了一顿毒打,还搜走了她身上所有的铜板,只说都是她偷来的。
还说她小小年纪却不学好,从小就敢偷鸡摸狗,长大了还不得杀人放火。
林茉儿瘦小的身子躺在路面上,来来往往的人从她旁边穿行过去。
她浑身青紫,不哭不笑,她看着往来行人的鞋底,她又觉得自己像是地上的一处泥点,被人踩来碾去的。
她睁着眼睛,她也不知道自己长大以后会不会杀人放火,但她觉得她现在不算是偷。
她是在活着。
直到,从路对面急匆匆走来一个比她大不少的女孩。
林茉儿早就看见了那女孩,偷偷摸摸的躲在人堆后面,看自己挨打的时候面上挂着不忍,一直想上前阻拦却又胆怯的停在远处,眼见打人的家丁出完气走了,她这才过来了。
彼时的林茉儿只觉得她虚伪懦弱。
但现在的林茉儿却是在濒死前留着泪都想再见她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