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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和亲(二) ...

  •   一夜苦熬,黎明终于姗姗来迟。
      借着熹微晨光,文清一如往日,早早起床梳洗。
      她房中平素无人伺候,唯独冬日里会有婢仆送来热水,烧起火盆。
      梳洗罢,文清坐在榻沿,膝头放着那只云纹锦盒。
      房中烛光微弱,她便这样静静地注视着,不知看了多久,将将伸手欲要轻抚上去,却闻笃笃两下敲门声。
      “汝宁,汝宁?”
      有人推门而入,一边走近,一边口中轻声唤文清小字。
      文清闻声抬眼,榻前左侧置着一面铜镜中,此刻缓缓映现一位妇人的身影。
      妇人穿得素雅,藕色上衫,玉白曲裾,梳堕马髻,穿戴上偏爱玉饰,形容温婉,只是唇色极淡,面色发白,显然是气血不足所致。
      正是文清的舅母,隋氏。
      文清将锦盒推到一旁,起身见礼:“舅母安好。”
      隋氏摇摇头,抚下文清欲要抬起的手,欲言又止。
      “汝宁,召华公主一事……我与你舅父并非存心隐瞒。”
      “汝宁知晓,”文清笑得勉强,只觉如鲠在喉,“当是殿下的授意。”
      隋氏子嗣不顺,这五年来,文清有情有义,一直侍奉在隋氏膝下,她早视文清如亲女,亦素来心软,此刻更是看得于心不忍。
      由于长年骑马拉弓,掌中这双手,并不似旁的女儿家那般,十指纤纤柔若无骨,握在手里带着些许粗砺,更是将隋氏心底的怜惜无限放大。
      她拍拍文清的手,轻声道:“好孩子,千万保重自己,去吧。”
      “……舅母?”
      抬眼迎上文清错愕的目光,隋氏目带鼓励之色,怜爱地抚上她无知无觉间湿润的面庞。
      “你且放心,舅父舅母既看在眼里,便不会拦你,此行路远,未尝不是考验。”
      此言一出,文清身子僵直,不知是惊是喜,她倏而退后一步,长跪在地,深深一拜。
      “谢舅父舅母成全。”
      房中,隋氏亲自挽袖,为文清高束长发。
      文清身着云青色戎装,头戴素银小冠,护腕银亮,冷冽光芒一如她英气逼人,眉目尚且青稚却已初现坚毅之色。
      当她腰悬三尺青锋,推门而出,踏足落地那一刻,却自脚底传来阵阵寒意,文清低头一看,是雪。
      落雪了。
      ……
      阖宫上下,本是处处张灯结彩,红绸高挂,然而一夜飘雪,即便一众宫人们从昨夜起便拂扫落雪,披星戴月一刻不停,尚且赶不及纷扬雪势。
      至天明时分,放眼望去,但见红白相映,淡褪了本就不甚浓烈的喜气。
      召华殿内,中宫永巷令天不亮就跪在庭下请罪,等魏云舒起身后,听侍女来报,她宫内已跪了乌压压一片人。
      殿门大开,绣履踏落无声,唯见阶上月白长衣扬起一角,云纹簇密,袍裳所掠之处,梅香袭人。
      廊上,年轻的公主面上无喜无怒,一拂长袖,凭栏倚坐,素衣披发,仿佛玉兰眠醒,有侍婢从殿中追出,上前为她披衣。
      魏云舒目光略略一扫,阶下众人只闻上首声色淡淡的询问:“来本宫处跪着作甚?”
      中宫巷令正屏气凝神,闻言,连忙跪行几步,挪至近前回话:“回殿下,奴婢不察,夜里雪势实在太大,偏底下人皆是些不中用的蠢材,如今坏了殿下大喜……”
      那位金枝玉叶似是笑了一声,仿佛懒于置喙,久久未有言语,然而此刻无人胆敢抬头睨她神色。
      “都是奴婢办事不利,请殿下恕罪,殿下开恩!”
      这场死寂再度被打破,既有中宫巷令当先叩首,一众宫人纷纷磕头请罪。
      “雪这样冷,都回去吧。”
      魏云舒起身一振衣袍,拂袖而去,殿门重新闭合,门外众人面面相觑,心中惴惴,可眼见殿中再无声息,最终如潮水一般退去。
      魏云舒停在门前,听着外面渐行渐远的脚步声,指尖一扣一挑,白色狐裘顿时披落委地,身侧侍婢默默上前收起。
      魏云舒迈步走向屏后卧寝,口中喃喃道:“天意如此……”
      苍天有眼,她有口难言,竟教天地为她唱哀吗?
      大汉嫡公主出嫁,且是外嫁和亲,事关两国体面,婚仪自是繁琐忙碌。
      梳妆台上,各色妆奁大开着,脂粉香气扑面,魏云舒静静端坐在铜镜前,任由身边人摆布,不置一词,百依百顺。
      她的生母王皇后适才来过一趟,亲手为她梳理青丝,绾发成髻,母女匆匆言语几句,王皇后临走前留下了心腹女官殷容,便被催促着匆匆离去。
      殿外,众人上下忙成一团。
      殿内,独她俨然不动,削背挺得笔直,长发垂落腰间,面上瞧不出一丝波澜,好似局外观棋人,不语不惊,亦不喜不伤,这般截然不同的死寂,连空气都要凝滞。
      突然,有人试探性地敲门:“殿下,楚亲王府的莘郡主来为殿下添妆。”
      “进来。”
      自远及近,镜前的人只露出侧颜,云髻高挽,嫁衣如焰,出自内廷之手,仿佛贵重的礼品,被厚重的红绸重重围裹住,额饰上的墨蓝松石硕大,鲜艳瑰丽中却透出压抑。
      分明是新嫁娘,眉眼间却俱是与周遭格格不入的沉静,容色淡淡。
      魏莘来时看到的便是这一幕,她目光微动,上前敛衽一拜:“辰瑛见过殿下。”
      “都是自家姊妹,不必多礼,”魏云舒侧首看过去,忽而向她递出手去,“辰瑛,来。”
      魏莘一笑,一挽衣裙坐在魏云舒身畔,随行侍女颇有眼色地奉上妆匣,魏莘取出一支金丝凤尾攒珠步摇。
      “云舒阿姊,妹妹为你添妆。”
      魏云舒微微展颜,依言低头,正待魏莘半跪倾身为她簪上步摇,恰是这一错身,惹得她目光一顿。
      “站在外头的是谁?”魏云舒忽然微微偏头,望着殿外的身影,“如何不进?”
      将步摇上的玛瑙垂珠拨散归拢齐整,魏莘复取了支细细的毫笔,染了口脂,继续为魏云舒点唇,闻言一瞥,低声在她耳边答道:“是辰安。”
      魏云舒一时意外,眉梢微挑,看向魏莘:“辰安竟也进宫来了?”
      魏莘抿唇一笑:“他陪我来的。”
      一瞬诧异过后,魏云舒唇角微弯:“何必见外,外头冷,快请辰安进来。”
      话罢,她朝渡月扬了扬脸,后者会意。
      魏莘适时温声开口:“本也不欲叨扰,只是从父王处听闻,殿下未曾安排哪家娘子来添妆送嫁,我们姊弟二人便来了。”
      说来也是无奈,她的这位堂姊,堂堂召华公主,看似云淡风轻,偶尔却也当得起一句任性擅专。
      三日前,宫中的消息传至楚王府,得知堂堂嫡公主出嫁,身边竟无人,楚王素喜风雅,也是宽厚体贴之人,他将魏莘唤到跟前,好一番苦心叮嘱。
      “瑞阳年纪小不懂事,她刚从这桩婚事中脱身,避之犹恐不及,召华性子高傲,怕也不待见,可若不请自家姊妹,却请外头的娘子,如何说得过去?还是辰瑛你去走一趟吧。”
      ……
      魏莘这厢解释过后,魏云舒正理着一串珍珠耳珰,看了不喜,又着手摘下,尚未给出什么反应,便见一人徐徐走进来,她悠悠抬眼,对上一双浅淡的眸子,凉若秋雨。
      来人是楚亲王府上的三公子,魏莘同父异母的弟弟,魏霆。
      魏霆止于三步外,平声道:“云舒阿姊。”
      “这是什么?”魏云舒侧头望他,目光却落到魏霆手上,心下诧异愈甚,亦有些好笑,“辰安也来为我添妆?”
      见魏云舒兴起,魏霆便上前亲手递与她。
      “一味香罢了,唤作雪中春信。”
      “哦?”
      不待渡月送上,魏云舒自行伸手接来,方一打开,便被幽幽冷香扑满襟袖。
      “雪中春信何解?”
      “此味香,取梅花蕊中雪水作为香引,是为早春寒意料峭,梅花初绽香浅,故而得名。”
      好一味雪中春信香,当真沁心,亦雅极。
      “云舒阿姊爱梅,极北之地贫瘠苦寒,草木生长不易,想必梅影难觅,试以此香,略抒乡思。”
      “不过,日后云舒阿姊去了,北地便有梅了。”
      最后一句,他看着魏云舒的双眼,眸色是鲜少显露人前的郑重。
      北地苦寒,但她会在狂风中怒放,透雪而香。
      魏云舒心下微涩,她能听出弦外之音,亦能读懂他的目光。
      她即是北地的梅。
      “多谢。”
      她声色素来朗朗大方,此刻却压得极其低哑隐秘,只觉有什么不知名的东西堵在喉间,似要喷涌欲出,她所能做的,就是竭力平复。
      “殿下,吉时将至,殷容姑姑着奴婢来催。”
      魏莘递了个眼色,魏霆会意,躬身对魏云舒一揖,随即默默退到殿外静候。
      所剩时间不多,魏莘与渡月便上前帮衬,为魏云舒一左一右簪上珍珠钗,后者望了望镜中,轻轻点头。
      渡月扬声道:“妆成!”
      召华殿中,满宫匆匆至今,只为此时,送殿中主人出阁。
      王皇后身边的女官殷容步入殿中,手持托盘,奉上却扇。
      魏云舒双手秉扇,半掩容颜,却觉扇骨润泽,入手生温,而扇面形如一轮满月,寓意此生美满,上绣紫云群绕,掺入银线映辉,象征吉祥尊贵,安平顺遂。
      搭着魏莘递来的手,魏云舒缓缓起身,往殿门行去,渡月与殷容紧随其后,为她整理冗长繁复的衣摆裙裾。
      “待送我出阁后,莫急着出宫,天寒地冻走一趟,先暖和一阵子,”魏云舒行至门前,突然止步,目光落在魏莘身上,以扇掩唇,对身侧侍女轻轻嘱咐,“引他们去一旁的暖阁吧,辰安的身子受不得寒。”
      魏莘一时颇有些受宠若惊:“难为云舒阿姊记挂,辰瑛在此代辰安谢过。”
      雪停初晴,寒风携冷意扑面而来,刺穿身上千环百裹的嫁衣,魏云舒不觉刺骨,反倒清朗,半赞半叹,由心道:“你们二人,阿姊爱护弟弟,弟弟珍重阿姊,真是难得。”
      纵非一母同胞,却实在是亲近非常。
      大抵在世人眼中,她若能多个同胞兄弟,储君之位落定无疑,她便是一块惹得各家三分忌惮七分觊觎的肥肉了。
      且行且思中,她们不知不觉间已迈过宫殿大门,魏霆方才便出来在此处等候。
      魏云舒一顿,从魏莘臂弯间缓缓撤下手去,后者会意退后两步,姊弟俩便并肩齐立,见状,落后两步的殷容立即搭手上前取而代之。
      丝质扇面轻透,云纹刺绣此疏彼密,藏匿在扇后的容颜若隐若现,一道薄薄的却扇,阻挡隔开的却不仅是目光而已。
      须臾缄默后,魏云舒道:“辰瑛,辰安,就此别过吧。”
      ……
      白皑皑的雪里,大地覆毯,如履素毡,宫灯披雪,如星寒芒,万般一切,不似喜事,倒像是戴孝。
      既有公主华裳美裾款款在前,身后帝女仪仗如影随形,仆役上百,人人皆是盛装,无不朱衣绯裙,遥遥望去,满地艳红,似她嫁衣裙摆,拖曳数里,无形之中压着公主的脚步,使她不能快行。
      魏云舒想,漫漫五年内,她苦觅骏良,阅马无数,终得一匹踏英驹,当是上山踏水如履平地,来去如风驰于野上,无可阻挡,无远弗届。
      落英缤纷,未必徒然惹人伤怀,纵马踏英而去,岂不更好?
      还有,云青色一定很适合她。
      她突兀生出无量的希冀,期待自己跨出宫墙,翻山越岭赶至边关,去见一见她亲手捧飞的鹰,赞她如今长羽丰翼,祝她扶摇直上,鹏程万里,夙愿得偿。
      兴许……离别,未尝不好。
      她跪在宣室殿前,接受各路宗室王公贵妇的祝词,聆听百官万民的赞歌,最终拜别高台上的双亲,登上九珠凤辇,辞别故国旧居,十里红妆,一路风光。
      ……
      茶楼酒肆当中,频频传出欢声笑语,满楼欢笑中,优伶唱声悠扬,长风送远。
      “芙蓉露,月竹青,裙下三千客。”
      “须臾花泪不足惜,顷刻明光未满盈。”
      “上林好,欢愉妙,一气八千里。”
      “莫道灯前芳华韶,惟愿清心顾白首。”
      文清面无表情,牵马徐徐走过一间酒肆,握缰的左手不自觉渐渐捏紧。
      一路走来,这唱词初闻未觉不妥,可听的遍数多了,况且又是出现在市井嘴里的谈资,自不会好到哪里去。
      裙下三千客……好个裙下三千客!
      压抑到极限后,文清猛然回身,也松了缰绳,目光直直望向那间酒肆。
      身后的护卫见苗头不妙,近前之人连忙上前欲拦:“四娘子,出门在外,当三思而行!”
      旁人也劝:“说得在理,此间是边关要塞,民风粗犷暴野,治下只讲武力,不曾受过启蒙开化……”
      文清背对着众人,沉默不语,护卫们一行七人,个个皆是威武壮汉,此刻纷纷觑文清脸色。
      这文四娘子正当年轻气盛,最怕他们今日一个看不住,文清便一个箭步上去与人动起手来。
      “二位莫急,”到底是不负众望,文清突然露出笑意,“近来赶路辛苦,今日请诸位吃酒解乏如何?”
      听她声音平和,有人仍是狐疑:“……只是吃酒?”
      文清缓缓点头,道:“自然。”
      说罢,她取下马上佩剑,引马上前,目光一扫而过,似在挑拣,最终走到一家食肆前,她招手唤了一声,将缰绳交到迎来的小厮手中,自己大步跨进店里去。
      护卫们两两相望,最终不约而同看向队尾一人。
      单论外表,此人正当不惑之年,一行人中最为年长,左脸侧一道长长的浅疤,长相凶狠,眼底不见凶光,走路时总是低头,素日少言寡语。
      此人姓熊名罡,是文清舅父宁远手下的得力干将。
      见众人看过来,熊罡淡淡颔首:“四娘子心中有数,走吧。”
      眼见熊罡先一步跟随文清而去,其余人当下便没什么可犹豫的,平日里也都是好酒之人,有人请吃酒自是乐意之至。
      但凡生意红火,自有个中情理,这家食肆的掌勺烹得一手好鱼,远近出名,食客慕名而来,络绎不绝。
      文清既挑了这一家,招牌的鱼定要一尝。
      时人常以鱼肉比作银两,所谓白花花的鱼肉,白花花的银,上佳鱼肉之昂贵,可见一斑。
      边关多沙砾戈壁,少河泽,当地有人引流蓄水成湖,专司养鱼来吃,沙底少淤泥,水质清透,滋养出的鱼肉紧实洁净,在西北民俗习性影响下,做法上盐酱偏重,满屋滚油飘香,恰好吃鱼最是下酒,连带这家的烧酒卖得也不错。
      文清自掏腰包,先是几味新鲜菜色,待几坛烧酒上罢,另叫了一大盅熬得稠稠的粟米羹,权当醒酒养脾胃。
      一行八人坐两桌,均是一样的菜色,花销算不得少。
      只是她这厢待人大方,实则也并非全然无所图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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