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和亲（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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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楼巍峨，重峦叠嶂般，高低错落，却被绵延宫墙拦下去势，惟剩一道宫门大开，纵然修得高大，直插青天，与群宫高墙相较，也只是撕开了一处豁口，狭隘非常。
高墙内外，铁衣甲胄运行周转，不分昼夜，白刃纷纷，簇芒幽幽，仿佛能斩破秋风，刺叶穿花。
古往今来，多少布衣白丁更迭竞跃，只为能够出入这道通天龙门，一飞冲天，封侯拜相。
宫门幽幽，一道月白身影如轻燕般，乍然出现在尽头。脚步声中窥不出心事重重，没有罪臣的沉重绝望，没有重臣的自得自满，纵是重重宫门，亦牵绊不得无欲无求之人。
另有一宫装女子漫步其后，雪白貂裘半掩碧色华裳，一路款款相送，临出宫闱前，却堪堪止步于宫门高槛之后。
“汝宁。”
走在前方的人闻声回过身来。
她年纪不大，不笑时眉目冷毅坚定，此刻却显出温和容色来。
“殿下，我走了。”
那被尊称作殿下的女子站定，抬手取下裘帽，衣帽扯动发丝，刮歪了发间金笄，她亦毫无所觉。
“下次再会，莫要忘记带来本宫的嫁衣。”
“汝宁定不负公主所托。”
文清细细看她，眼中笑意渐深，霞辉镀衣成金时，她方转身大步向前，翻身跃上疾疾行来的骏马，
公主目光追随她身影，不觉间仰头极目眺望，喟叹一声：“难得，今日云高天阔。”
奈何，今日恰是别时。
少女月白长裾铺展，高倨马上，天然一股冷冰冰的傲气，却忽而驱马近前，轻轻俯身，抬手探向公主发间，公主一怔，含笑垂首，忽觉笄首被扶住，任那皓腕一拧一转，几缕青丝圈缠其上，又被轻轻向发中推紧。
“待良辰美时，汝宁来为殿下送嫁。”
公主莞尔。
“我在长安等你。”
一墙之隔，是截然不同的天地，而不一样的人生，也将步步驰远。
文清调转马头，扬鞭策马，黄土飞沙追不及，直奔城外，周遭事物如云烟变幻，似乎身在茫茫苍野，一时大漠戈壁，一时青塬平芜，烈日当空，孤月为侣，胸中万象一一踏过。
破空之声如雷鸣訇然炸裂，一柄宝剑自西北方直直杀来。
文清瞳孔猛缩，然而剑锋却擦着文清耳畔呼啸而过，她骤然勒马回首，目光追随飞剑而去。
但见飞剑所过，有如离弦之箭，呈摧枯拉朽之势，虽千万人亦不能阻，数不尽的人如低贱草木般倒下，最终显出城下的一抹纤细红影。
文清登时疯一般驱马去追，身下骏马奔驰如飞，她竟越追越近，目之可及时，她探身伸手，意欲去握剑柄。
然而狂风大作，阻她脚步，黄沙飞扬，污她视野，白刃遥不可及，去势如风，下一刻，寸寸没入那红影胸口正中。
文清猝然勒马，伸出的手徒然顿在半空，掌心空空如也。
红影倒下，夕阳西下。
一如她生命，颓然欲坠。
……
月上中天时，有人从梦中惊醒。
秋末冬初，虫鸣消歇殆尽，余下夜枭磔磔，愈显房中静寂。
忽见一灯如豆，一道身影徐徐坐起，映在窗上，乌云一般颓然凝滞。
不知过了多久，有杯盏相触声清脆，在泠泠水声中，文清灌下一口凉茶。
惯来冷淡的神情此刻却隐隐崩裂，折射出她内心的惊怒交加，久久不得平静。
悚然之感如芒在背，文清讷讷望向榻前，那里临时摆了张小几，并排放着两只锦盒，右者是嫁衣，左者是戎装。
这一梦逼真至极，那一日宫门临别的情形历历在目。
她贵为公主，一身风仪。
“本宫不知，何时方能为我家汝宁绣嫁妆？”
彼时，年轻的公主方得了文清许诺，正值兴头，美目流转间，存心逗问。
彼时的文清轻轻摇头。
她的征途无期，怕是难有那一日了……
公主眸光微变，一时晦暗，一时熠然，万千涟漪回拢湖心，最终归于平静，道一声：“无妨。”
“待你披甲上阵之日，本宫自会为你制一身世间至美的戎装。”
听者徒然失笑：“既是戎装，岂能贪图美丽？”
“无碍行动便好。”
“本宫是要你做个非同一般的女子，是坦坦荡荡、堂堂正正去做，并非披着儿郎的皮囊。”
那公主生来便是如此，姿态总是放得傲然。
“你便是你，生来即是女子，女子当有女子独一份的姿态。”
公主发话，自是金口玉言，一诺千金。
昨日傍晚，召华公主身边的内官日夜兼程，风尘仆仆，不远千里来到陇西。
那内官寻到她，亦是十分熟稔。
那一声“问文四娘子安”，分明是熟悉的音容，文清看在眼里，听在心里，并不觉得宽慰，反而如坠冰窖。
此番召华殿中，送出一只锦盒，并一匹罕见的良驹，召华公主亲自赐名，曰踏英驹。
锦盒打开，里面置有一身云青色女子戎装，并三尺青锋。
四下无人时，内官对文清低声嘱咐：“殿下说，出嫁在即，想要亲眼一睹日后的好风光。”
也是在那一刻，她才知晓，当今圣上与皇后唯一的嫡亲血脉，召华公主魏云舒，即将嫁往匈奴和亲。
文清不知，三个月前，就在她前脚踏出长安的那一刻，前来中原求亲的匈奴使者后脚也踏入了长安。
和亲一事历经万般周折，辗转不能定，和亲的人选亦推来送往，谁也不肯落了下乘。
同室操戈，硝烟无形无状，不见刀光剑影，各方僵持不下，终因一人而破僵局。
半月前，召华公主闯上宣室，当着满堂文武百官，亲口允下婚事，此事盖棺定论。
恰巧，内官到来的第二天，就是发嫁之日。
既做如此安排，召华公主的用意显而易见：她不想文清去长安送嫁。
文清知情后，她心中浮起的第一个念头，便是召华公主并非心甘情愿和亲。
可谁人又能逼她？
所以，她又是心甘情愿和亲。
在出关之前，召华公主想再见文清一面。
“文四娘子，若明日出发，向东北方去，殿下的随婚仪仗拖坠，队伍脚程极慢，尚可在雁门关内会一面，晚些也不怕，殿下会等你的。”
那名内官的话，在文清耳边回荡至天明。
……
长安城内，皇宫之中，有一处宫室最为独特，乃是以主人的尊号命名，以彰殊荣厚爱，曰召华殿。
夜无朗月，殿外簌簌飘雪，唯此殿中明灯长燃，火光融融，落雪擦过飞檐，飘影起舞，朦胧翩跹。
夜深人定时，有人倚窗卧榻，室中炉火融融，炉上煨着一壶清酒。
美人方将出浴，坐在灯下，一袭月白寝衣，一捧青丝柔缎般披肩直下，膝上半拥着狐裘，一双柔夷从绒毛下探出，一手捧镜，一手捻黛，正对镜细细描眉。
寂寂雪夜里，连脚步的行止抬落都格外清晰，声声入耳，描眉人恍若未闻，描摹的动作未有一丝迟疑停顿。
殿门大开，走进来的是个穿水蓝色袄裙的妙龄少女，并未作一般宫婢打扮，在一扇金锦纱屏外止步，请示内室中人。
“殿下，小沈将军到了。”
话语落下，久久不闻回应，宫婢侧身一让，请身后之人入室。
来人也干脆，径直绕过锦屏，躬身垂眸作揖，恭谨见礼：“末将沈雲，参见召华公主。”
吧嗒一声，黛笔被稳稳搁在榻上小几。
镜中朱颜昳丽，大气灿烂胜朝阳，澄明如洗似月华，静若琉璃镜湖，盛逼四月桃花。
“将军不必多礼，”镜中红唇轻启，但闻其声色润如油酥，醉如甜酒，含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意，“劳得小沈将军深夜披霜带雪前来，辛苦大功臣了。”
沈雲并不接招，笑而不语。
魏云舒侧首，轻声吩咐道：“渡月，斟酒。”
自见礼过后，沈雲始终一语不发，直至此话一出，他终于不由自主低叹一声：“圣上当真是……十分纵容殿下。”
眼前这一位，如今正是待嫁之身，在宫中深夜接见外男便罢了，又是沐浴又是描眉，竟还撺掇起饮酒……
荒谬无状。
偏偏这是一国之君亲口下的令。
魏云舒闻言，信手捻起一轮团扇，适才握在掌心的菱花镜滑入裘中衣底，她掩面轻笑一声，笑罢，团扇低垂，蛾眉上挑，眼波流转间，顿生几分凌厉之气。
但闻她曼声道：“早闻你骁勇之名，孤身一人，以弓弦绞杀一头狼，朝中上下万众赏识，上回本宫还未曾有过恭贺，此番特意敬你。”
话音刚落，她的贴身侍婢渡月依言斟好酒水，盈盈奉上，沈雲避而不接，只拱手道：“殿下谬赞。”
酒卮入手，魏云舒却叩下不饮，以扇抵颌，犹自思忖起来。
“你看起来好生不自在，论起来，你我算是表亲，你在豺狼豹子窝里熬出了头，本宫自当为你高兴，不好吗？”
沈雲从善如流道：“自然极好，既算得上是表亲，臣也当投桃报李，尽心奉好殿下的差。”
魏云舒睇他一眼，微微倾身，似笑非笑道：“那你安排得如何？”
终于论及正事，不动声色如沈雲，此刻面色亦显然舒缓。
“此次和亲，臣虽非送亲使，却也一齐并入送亲队伍中，待到陇西地界，再行上任。”
“如此……也罢，”魏云舒闻言，低头浅浅呷一口酒，唇舌间的辛辣让她下意识蹙眉，“你若时刻随行在侧，本宫倒怕他们惧了。”
“殿下孤注一掷，实在冒险，臣听闻皇后娘娘……”
“你想说，本宫身为大汉公主，以身作饵，得不偿失吗？”
说话间，一盏清酒已被饮尽，魏云舒眼帘低垂，只余空杯悬在桌上，在她指间滴溜溜地打着转，半晌不曾言语。
“本宫没得选。”
直到此时，沈雲才堪堪从她眼中读出悲怯二字，喉头一时哽住，竟是无言再劝。
“和亲一事，本宫义不容辞，若是功德圆满，便全身而退，若是棋差一招，便赔上性命。”
嗒的一声，她掌心一翻，酒卮倒扣在小几上。
“本宫绝无可能听之任之，束手就擒。”
“况且，到底本宫年长，瑞阳那个性子，谁人不知？”魏云舒倏而冷笑一声，“她若去和亲，本宫反而放心不下，一旦离了家国故土，难道等着她使小性给匈奴人看不成？”
她将话说得七分轻松并三分轻蔑，沈雲一时哑然失笑。
“本宫不是大汉求和的礼物，该是代表大汉出使的谋士。”
魏云舒轻轻昂起下巴，神色傲然。
其实，眼前这位金枝玉叶，所言也并非虚妄，其目光独到，准确毒辣，无不让他感叹。
传闻不是空穴来风，召华公主的确不容小觑。
……
半月前，召华公主闯上宣室，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先亲口允诺和亲，后又转头将御史台骂了个狗血淋头，言辞犀利辛辣，依沈雲看，这御史中丞换她做来，想必十分得心应手。
在那之后，他奉诏上了一趟甘泉宫，并非圣上接见，而是一个出乎意料的人。
召华公主，魏云舒。
甘泉宫乃帝王寝居，偏殿之中设有暖阁，甫一入室，暖阁正中的一副山河图，赫然醒目。
长卷翩然，轻轻舒展，不似军中舆图规章严谨，枯燥单调，上绘奇山名峻，宏泽大川，星罗棋布，恢弘大气，色繁而不芜杂。
沈雲打量片刻，忽而朗声道：“听闻早年间，圣上寻到一奇人画师，遂命此人作画，于召华公主十七岁生辰宴上，向公主献山河图，此图用色近百，涂料昂贵，公主乘兴执笔，亲自为画作题名，曰《河山宴》。”
斜里一个声音悠然自屏后传来：“小沈将军果然好眼光。”
沈雲躬身作揖：“末将与殿下素无交集，这般私下贸然相会，不知殿下所为何事？”
“不为旁的，本宫所求，不过和亲一事。”
“不知殿下有何高见？”
屏后人似是一滞，忽闻两声清脆的抚掌声，有宫人趋步入室，撤下沈雲面前的锦屏。
彼时，魏云舒便置身于一室兰草清芬中，倚卧香榻，碧色华裳铺垂曳地，如墨长发洒落半身，好比深陷绿潭里的珠玉，旁人难以接近，自身亦难以挣脱。
“匈奴内乱，南北分裂，各自为政，南王庭毗邻大秦，可谓地利，向大汉请求结婚姻之盟也不足为奇，我朝若不应，便是一手促成南王庭与西羌为伍，是以和亲一事势在必行，如此一来，北王庭势微，必不会坐以待毙，当是想方设法破坏和亲，不过按理来讲，他们的手应该伸不到南王庭才是，不是吗？”
沈雲目光微冷：“殿下究竟何意？”
“倘若北王庭的人出手干预，必然借道南下，如此，便坐实了大汉国内有奸细隐匿通敌一事。”
所以……
魏云舒挽袖遥遥一指：“要害在四郡。”
沈雲不置可否，只是淡淡道：“看来，此次和亲，息战求和是假，诱出叛国贼子是真。”
“非也。”
魏云舒摇头否认。
“实则前者为真，根本不存在后者，但本宫偏要变真为假，无中生有呢？”
“原来，这是殿下为图自保而寻觅的出路？”
以一问续一问，换来一室沉默。
二人对视一眼，虽未明言，双方已是心如明镜。
“本宫为将军指条路如何？”
“幸蒙公主赐教，愿闻其详。”
年轻的公主莞尔，款款走下榻来。
她常笑，笑里透出善度人心的逼迫，举手投足间，是柔中带刚，是婉而不媚，是不疾不徐，高高在上的从容，魏云舒走上前，滑动的指尖游走，倏而停驻在图上一处。
“陇西。”
……
恍然回神，眼前的金枝玉叶，近日来一直深陷于这场和亲风波，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几乎道尽了她的是非。
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书生皓首穷经，武将闻鸡起舞，或以唇舌或以刀枪，志在效忠君主，报效国家。
纵是贵为公主，她亦有不得不守的道义。
思至此，沈雲心中莫名沉重。
“……不知殿下着目何处？”
“雍州。”
她怀疑秦王父子？
“臣一定提防。”
魏云舒轻轻颔首，由心绽出一抹笑意。
“如此，出嫁在即，本宫也算了却心事。”
“只可惜，太远了，也太久了，本宫不能等在长安，收她的捷报了。”
这个“她”，除却那位文四娘子，想来也无旁人了。
沈雲亦是识趣，适时开口：“望殿下宽心，臣告退。”
“等等。”
身后的尊贵女子急呼一声，竟收起了素日的慵懒腔调，听得沈雲脚步顿收。
“沈子攸，我有一事托付与你。”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和亲（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