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蔷薇岛屿》蔷薇孤岛

1、Chapter 01

　　落日西沉，胭脂似的云彩被清溶溶的暮色渐渐吞没，随之月影悄然而至。
　　嘉道理七号门前，一辆灰色轿车姗姗来迟。
　　李圣音抬眸一撇，熟悉的小楼笼罩在阴影下。花园后边的玻璃窗里映着灯光，像是一汪深潭中倒映的明月。
　　压力排山倒海袭来，她下意识深呼吸，拎包下车。
　　夏末的风湿融融裹来，她扫了一眼昏暗中姹紫嫣红的花园，阔步走进小楼。
　　推开虚掩着的大门，眼前的布置依旧：浅色莱姆石地砖从玄关延伸至会客厅，全套深棕色的南法风情实木桌柜，搭配米色布艺沙发。
　　不同的是，玄关那只花纹繁复的白瓷花瓶中，插着一簇芳香扑鼻的鲜花。
　　她果然回来了。
　　李圣音苍白的面色，越发似一汪月下深泉，阴郁得不见底。
　　似乎是听到动静，一抹玫红色的身影从正厅屏风后绕过来，清脆的女声响起：“阿音回来啦！我的宝贝女儿——”
　　来人神采飞扬，依旧与印象中一致——那般精致夺目，似一支盛放的夏日红玫瑰。
　　“妈妈，您什么时候回来的？”
　　李圣音长长的睫毛轻轻畲动，垂眸淡漠开口，避开对方热情似要相拥的动作，弯腰换上拖鞋。
　　李圣音与李祖言这对母女，已然两年未见。
　　李祖言对女儿疏远的态度不以为意，笑吟吟道：“你舅舅咯！非让我回来不可。我推了两个酒会，从加拿大赶回来……”
　　“那还真是耽误您的宝贵时间了。”李圣音阴阳怪气地打断对方，随着弯腰的动作，微卷长发盖住脸上的表情。
　　李祖言伸手将女儿的发丝拢在耳后，露出一张酡红入鬓的鹅蛋脸来，随后得到一个淡漠的眼神。
　　李圣音往后退半步，阻隔妈妈亲昵的动作，然后径直往饭厅走去。
　　回港两天，她一直住在自家酒店。
　　今晚回老宅，是因为舅舅李祖恒给助理Lily下了最后通牒，李圣音不愿助理为难，这才抽时间回来一趟。
　　如果她知道母亲在家，应该不会踏足久违的宅子半步。
　　黄铜吊灯的光，将餐桌上的佳肴衬托得越发可口。
　　李圣音无半点胃口，只觉得燥热。她拉开重重的椅子，在舅舅对面坐下。
　　李祖恒穿着暗黑竖条纹西装，衬衣领口与袖口微微敞开，手里拿着平板电脑，愁眉深锁，似乎在处理什么棘手的事情。
　　他最近半年很忙，忙到几乎没有时间联络在外巡演的李圣音。
　　李圣音坐下便开门见山：“舅舅，您叫我回来，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李祖恒余光一扫，并未抬头，视线依然集中在手里的资料上，缓缓反问：“让你回家一趟，就这么难？还有，你的衣服是谁准备的，这么没品？”
　　他的声音低低沉沉，微微沙哑。
　　李圣音低头扫了一眼，没觉得自己衣着有什么妥，努努嘴，无意间呈现出儿时才有的娇憨模样。
　　她的余光注意到那抹玫红跟过来，不情不愿起身，拉开身边的椅子，让妈妈挨着坐下。
　　这一举动，让李祖言轻呼一口气，表示满意。
　　暖色调灯光的映衬下，李祖言绯丽依旧的面庞上笼着一抹温情，恍然让人错觉，那双盈盈楚楚的眼里是慈爱的光。
　　李圣音的视线下沉，落在妈妈纤细的手指上。她的无名指上有一枚素戒。
　　李圣音冷眼看她殷勤地盛汤，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
　　对面的李祖恒将母女二人的细微表现收入眼底，轻咳一声，用稀疏平常的口吻对侄女道：“明天抽空，陪我参加一个饭局。”
　　李圣音闻言一愣，旋即冷笑：“您的饭局，我什么时候参加过？”
　　李祖恒薄唇轻启，慢悠悠道：“别忘了一年前你答应了我什么。明晚的行程已经定下来，照办就是。”
　　两年前，她经历一些事情后，状态不佳，长时间留在西班牙疗养。
　　李祖言忙着经营交际圈，常年在加拿大、香港两地流连，只抽空去过马德里一次。被拒之门外后，她再没出现过。
　　反观李祖恒，作为舅舅，却放下一切工作，留在侄女身边照顾，一呆就是半年多。
　　某一天午后，两人天南海北地聊，话题不知不觉带到结婚这一话题，李圣音答应李祖恒，未来的婚事全权交给他做主。他才松口，让她稍微好转就归回音乐圈子。
　　她从未间断练习钢琴，只是已经两年未公开演出。
　　在舅舅的鼓励下，她不仅回归演出，更是恢复了创作状态。
　　她的合约签在集团下的一间音乐公司，所以她对自己的发展有绝对话语权，很快就在Lily的筹备下，开启了以她为主的音乐会巡演。
　　正因为如此，她借着巡演的机会，才能出现在这里。
　　李圣音转眸盯着餐桌的边缘，半晌，语气平平：“您把安排好的行程发给Lily就行。”
　　她起身准备离开，想了想又补充：“您放心，我会配合。”
　　直到李圣音的身影消失在饭厅，旁观的李祖言才回过味儿来，道：“李祖恒，阿音现在的任务是巡演！她得在有限的时间内，快速提高知名度。你有没有搞错啊？这节骨眼要她参加什么饭局——你到底安的什么心？别忘了，阿音是我的女儿！你只是她的舅舅，凭什么操控她！”
　　李祖恒目光如燃烧的火焰，陡然生气，不耐烦地将筷子重重搁下：“怎么？不闻不问十几年，现在倒想起来自己的身份了？”
　　此话不假，像一把钝钝的刀子，在人心口划落，让本就为此心虚的李祖言败下阵来。
　　李祖言瞬间抽噎，眼眶中泪光莹莹：“我承认，当时我为了首席的位置，不得已把阿音交给你抚养……但是，我的难处，你又了解多少？”
　　李祖恒见怪不怪，显然对李祖言的哭诉埋怨早已免疫。
　　他用不容置疑的语气打断对方，道：“我警告你，阿音的事，你少管！你背着我搞了多少小动作，别以为我不知道。”
　　李祖言想到两年前做的事情，心有戚戚焉，但她一贯嘴上不饶人，反驳道：“你也好不到哪里去！你倒是说，你把阿音卖给了谁？还参加饭局——什么饭局需要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作陪？”
　　李祖恒一脸烦躁，阴鸷的声音仿佛能滴出水来：“别把话说得这么难听。”
　　李祖言怎么忘了，她这个弟弟，一向是吃软不吃硬的。
　　脑海快速转了一圈，李祖言联想到这些年经济下行，自家产业受到不少冲击，不到半年就将旗下的爱音娱乐切割了出去，由此可见一斑。
　　李祖言很快换了策略，一脸诚恳，问：“阿恒，到底怎么了？是不是集团出问题了？”
　　李祖恒直到此刻，才正眼看着姐姐，烦躁的语气中透着一丝无奈：“贷款出了问题 ，公司资金链快断了。集团本部如果受到影响，恐怕全盘要撑不住了。”
　　隐没于在转角处阴影中的李圣音听到这儿，稍感诧异。
　　集团的事情，舅舅从不在她面前提起，却对与之剑拔弩张的姐姐全盘托出。
　　可能由于长久以来对妈妈的不满，导致她产生偏见。或许妈妈与舅舅只是看似剑拔弩张，实际感情深厚，一直互相扶持也未可知。
　　她抱着手臂懒洋洋地靠着墙壁，听到妈妈的声音咋咋呼呼传来：“什么！所以集团出问题，你就打起我女儿的主意了！我不同意！你怎么不自己出马？喜欢你的富婆那么多！”
　　“那可是十几亿，我倒是想！”
　　听到一向矜贵的舅舅怒吼出这句话，李圣音只觉得脑袋嗡嗡响，提起鞋子，赤脚悄声离开，耳边还隐约传来碎片对话：“贺权一愿意注资，但前提是……”
　　夏夜的风让人异常燥热。
　　李圣音脱了外衣，随手扔在副驾驶，身上只留一件淡色抹胸短裙。她没开空调，按下车窗，让湿润的风包裹住自己，缓慢地驱车前行。
　　车里随机播放着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英伦摇滚，车子不知不觉到达弥敦道附近。
　　渐渐，车流增多。
　　在等红绿灯时，李圣音听到一左一右夹击着两道轰鸣声。
　　确定它们是将近八位数的跑车，她得出结论，绿灯亮起时，忍了一步，让旁边俩“活爹”先行。
　　连轴转数月，她总是精神不济，脑子沉乎乎的。生怕出事，她龟速，遥遥跟在两辆跑车后边。
　　其中一辆跑车突然靠边停，她侧目瞧了一眼，并未在意。
　　紧接着，身后的轰鸣声倏忽凑近，旋即一个追尾，惯性让她突然前冲，好在躯体被安全带死死拖住……
　　短暂失神后，她抬眸扫视，已经有人站在车子门。
　　是另一辆跑车中的一对男女。
　　女子怀揣好奇的目光往车里探究；男子举着手机，语调平缓，似乎在交代事情。
　　李圣音晕乎乎下车，甩甩脑袋，无视跟前站着的两人，一双薄怒的眸子看向不远处——那位肇事者是个年轻女孩，嬉皮笑脸，一副挑衅姿态。
　　正欲上前理论，李圣音的胳膊被人抱住，然后是笑意盈盈的声音：“李圣音，你不记得我了？我是黄希甜呐！”
　　李圣音含怒的眸子流转，看向对方：女郎有一张粉扑扑的圆脸，一双漂亮的小鹿眼，纤细的鼻子，嘴角上扬的唇。她像一朵盛放的黄玫瑰，阳光俏丽，惹人瞩目。
　　李圣音很快将此人与记忆中的某人对上号，怒气被鲜少露出的恬静笑容取代：“希甜，我记得你。我们以前是同学。”
　　离港之前，黄希甜是李圣音为数不多的好友。
　　从幼儿园开始，两人一直是同班同学。
　　“你转学之后，我给你发过好多e-mail呢！”黄希甜笑容灿烂：“去年你的伦敦音乐会，我也有去听。本来想去后台见你的，但是又怕你不记得我了，那多尴尬。”
　　李圣音有些抗拒被人贴近，但又不愿意拂了这份热情，肢体僵硬，显得有些局促，客套道：“怎么会呢。你能来看音乐会，是我的荣幸。”
　　说话间，那名被忽视的肇事者抱着手走过来，目光毫不客气上下打量李圣音，脆生生道：“怎么，你们认识？”
　　黄希甜一脸天真笑容，道：“是呀姿琳！好巧呀，圣音是我朋友！”
　　章姿琳朝李圣音翻了个白眼，眸光一转，向那名男子撒娇：“姐夫，我不管。你要帮我善后。”
　　“打过电话了。”
　　男子的声音像是木橡桶里的陈酒，温和醇厚。
　　李圣音斜眼看去，发现那男子正看向自己。
　　男子身姿欣长，下巴微微扬起，是一种俯视的姿态探究。
　　李圣音不喜欢男子直白的目光，立刻收回视线。
　　黄希甜松开抱着李圣音的手，上前亲昵地抱住男子的手臂，用不满的语气对章姿琳道：“什么姐夫啊？这是我表哥，你可别乱认！”
　　三人在说话的功夫，李圣音弯腰从车里拿走手袋，翻找到手机，拨通了助理Lily的电话。
　　她的声音低低的，一口流利国语有南方人特有的温软语调：“对不起，Lily。你男朋友的车子，被撞坏了。是不是要报警，或者走保险？”
　　听筒传来Lily尖锐的声音：“什么！车子撞了！你有没有受伤？你在哪里？别管什么鬼车子了……你在哪儿来着，我过来？”
　　男子走到李圣音面前，语气淡淡，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这里交给保险公司的人处理就行，用不着你朋友再跑一趟。我们送你回去。”
　　黄希甜附和：“是呀阿音！让表哥送我们好了。”
　　李圣音想着是认识的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对电话那头道：“我没事，你不用担心。正好遇到一个朋友，我和他们一起回去。我到酒店，就给你信息。”
　　男子的目光落在李圣音身上：她柔顺的黑发随意披散，与冷白的肤色形成鲜明对比。她只身穿了一条素色抹胸短裙，脚上却是一双黑色小羊皮长靴。手腕上有一支小巧的腕表外，身上再无其他配饰。
　　她整个人明明精致如瓷娃娃，衣着打扮却这样随意，给人一种凌乱感。
　　他一直盯着她那张鹅蛋小脸。
　　她长而媚的眼眸清冷疏离，看人的时候，一直保有与生俱来的警惕之意。
　　正如此刻，她看向他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