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子之心》尘下

109、机票

　　七年前，Y国。
　　林藏戴着口罩，夹了本书在腋下，穿过一排排火红的枫树，骄阳从树荫缝隙落下，给他身上添了一层斑驳的光边。他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双目如一潭死水，仿佛他此刻不是沐浴在阳光下，而是在黑暗中踽踽独行。
　　他就这么静默地走了一路，没有目的，没有表情，脚下的步子一直很平缓，没有停顿，不曾加快，也不曾放慢。他连眼珠子都不动一下，仿佛对万事万物都丧失了兴趣。

　　然而，当街上飘荡起一支歌曲的时候，林藏的脚步蓦然停了。
　　“祝你生日快乐!”
　　中文。《生日歌》。

　　林藏口罩下的嘴角扯了一下。今天是他的生日!他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在异国他乡听见中文的《生日歌》。
　　放眼望去，四处都是英文，就连耳畔传来的对话也是纯英文。
　　再次听见这么标准的中文，林藏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就好像他还在国内!

　　鬼使神差地，林藏顺着歌声，最终走进一家咖啡店。
　　一进里面，乐音更清越了，直直流泻入耳，林藏难得笑了一下。
　　很浅的弧度!
　　但它确实存在。

　　林藏抚上嘴角，当意识到什么东西后，眼神一变，眼中泛着奇异的光。他点了一杯咖啡。

　　服务员上咖啡时，看见林藏，顿了一下。她只能看见林藏的眼眸。但就是这双眼眸，看得她心脏一揪，眼眶酸涩。
　　林藏举头，望见留声机，眼神就跟定住了一样。
　　服务员趁机打量林藏，林藏头发太长，口罩也太大，她看不清，却也不敢多看。她对上林藏的眼睛就会感到眼泪正在眼眶聚集。

　　服务员悻悻下场，刚背过身子，却听见身后传来:
　　"just a minute, please."
　　服务员顿住，转身，对上林藏的双目，又移开眼神，半垂着眼，问:
　　"Is there anything wrong?"

　　“祝你生日快乐!”随着留声机留下绝唱，林藏抬手，指了指留声机，问服务员:"Is anyone in your store celebrating a birthday today?"
　　"Yes!Our store manager, Chinese.＂服务员补充道，＂Mr. L.＂
　　林藏的手指收了回来，扶在杯边，无声敲了一下。服务员望着他的样子，以为他会说出些什么，却听见他只是说了一句:＂Thanks!＂便不再开口。

　　服务员离开了，林藏静静坐在窗边，看见窗外有一株绿藤，藤上布满叶子，长风吹过，沙沙作响。
　　但无论风声再怎么响，林藏耳边总有那首生日歌，好像它永远也盖不过歌声。

　　沉默很久，林藏才把目光从绿藤上收回，敲击杯边，叹了一声:“L先生……姓什么呢?”

　　直到林藏最终走出咖啡店，他都没搞懂“L先生”姓什么，但心里总有一个声音告诉他，姓“林”——和他姓氏一样的“林”!

　　林藏走出咖啡店的时候，已经下雨了。他伸出手，接了一点雨水在掌心，看着对方从指缝流逝，一点一点、一丝一丝……
　　雨往地上砸，一砸一枚铜钱印，林藏撑开伞，毫不犹豫地走进雨里，更加热烈地迎接交响曲。

　　林藏刚消失在雨幕，他刚才所待的咖啡店门口就随之出现一个少年。
　　少年靠在门边，把目光死死钉在他后背，即使那个后背已然消失。

　　少年笑了笑。他看见了，林藏刚才在笑。即使弧度很浅，但这已经……足够了!
　　即使是在监控里看见的，但这也已经……足够了!

　　徐白很满足!
　　他来Y国那么多次，花费大量心思，用尽各种方法，给林藏制造过不少惊喜，林藏虽说也有笑过，但都远远不及这次的笑。
　　它是那样真实。

　　值了!!
　　徐白想。

　　店员过来的时候，徐白还靠在门边笑。看着徐白的样子，店员怔了一下，这人联系上她的时候，她其实挺懵的，听完徐白的要求，她更懵了。
　　怎么会有人不远万里，从另一个国度赶来，只为给另一个人庆生，而且那人还不知道。
　　就不怕所做的一切只是自我感动?

　　怕!
　　徐白当然怕，他也担心这是自我感动。毕竟这次为了能让林藏高兴，他筹划了很久。甚至还特地观察过林藏的行走轨迹。

　　好在一切努力没有白费。
　　林藏开心了!
　　徐白很满足。

　　倒回去，徐白把林藏没喝的咖啡喝掉，含着一嘴苦涩，却扬着眉梢。他跟店主道了谢，便冲进雨里。
　　雨浇灌着他，他却像是感知不到一样，只是一个劲往前。
　　店主拿着雨伞冲出去的时候，他已经没了影。

　　六年后的同一天。林藏再一次步入这家咖啡店，又听见了《生日歌》。
　　这次，是英语唱的!

　　五年后的同一天。林藏又进了这家咖啡店，再次听见《生日歌》。
　　这次，是法语唱的。

　　林藏问了服务员才知道，原来“L先生”喜欢新鲜，所以纵使每年今日咖啡店都会播放《生日歌》，但每年所用的语言都不一样。

　　四年后的今天……
　　德语……

　　三年后的今天……
　　韩语……

　　两年后的今天……
　　日语……

　　一年后……
　　葡萄牙语……

　　听完葡萄牙语的《生日歌》，咖啡已经凉了。林藏抬头，看见挂钟上的时间，猛地瞪大双眼。
　　原来……已经听了那么久了!
　　他想。

　　不过，林藏也没有时间多想，他得赶去参加毕业典礼。
　　今天过后，他就将踏出学校，进入社会。

　　林藏打了车，赶到学校，换上服装，和其他人一起，走过古街，抵达礼堂。
　　礼堂上，学院负责人用拉丁语发言，给一个个学生授予学位。学生们无一例外，始终笑着。仰望着大家各式各样的笑容，林藏眸光一闪，心里顿时生出无限感慨。七年的大学生活坐马观花地从他大脑掠过，他无声抿了抿嘴唇。

　　等了好久，总算上台。林藏和其他人一样，笑着被授予学位。
　　当学位证落入手里的那一刻，林藏的手倏然沉了一下。
　　这证书……比他想象中的重!

　　是啊，毕竟七年的心血都在这里面了，怎么能不重!
　　林藏抱着证书，缓步走下台。

　　林藏坐下后，礼堂后门的门缝外，一个人久久注视着他，笑了笑，音调喑哑地说:“藏儿，毕业快乐。”
　　说完，那人就把自己脑袋拍得哐哐作响，又用手指强行掰开自己的眼皮，露出眼珠子，眼珠子却泛着白，看起来像是很久没睡好觉了。

　　徐白又笑了一下，手指甲往掌心嵌，脚下的步子飘飘摇摇。他像一根苇草，还是被大风刮过的苇草。
　　徐白又用手指掰开眼皮，继续转身，往前走着。
　　他想睡觉。可他不能。至少现在不能。不然万一林藏看见，那麻烦可就大了。

　　为了今天，徐白已经准备了太久，这几天也一直没睡。如果现在倒在这里，那么一切都功亏一篑。
　　他一定要杜绝这种事情发生。

　　徐白在自己腿上掐了一把，痛感令他惊醒。他扫视四周，不论往哪儿看，视线好像都没有尽头。
　　他又感到困了。

　　徐白摇了摇头，继续在腿上掐了一下，脚下的道路才直了很多，可他的步子依旧那么悬浮。
　　他觉得自己飘在半空中，心脏好似都飘出自然之外。他捂住心脏。

　　徐白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走过那段路的，只知道自己回到酒店睡一觉醒来后，掌心一片暗红，大腿上青紫一片。

　　不过身体上的疲劳，到底也没能影响徐白。醒来后，徐白虽说周身酸软、视物不清，可他没有第一时间吃饭，也没有休息，而是买了机票，上了飞机，在飞机上开始看书。

　　看着看着，徐白的眼睛就睁不开了。他用笔抵开眼皮，继续阅读。读了会儿，眼睛彻底眯成一条线……

　　徐白回到故土的那一刻，陈月正好打了个视频电话过来。徐白把额前的碎发吹得飞起，在路边找了颗树，靠上去，接通电话，热情地叫:
　　“妈!”
　　“诶，小白，”陈月的声音略有些迟疑，“你这是……?”
　　徐白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妈，刚才凯子他们来找我，我们去KTV了，玩太嗨了!”
　　“好……”

　　陈月说:“小白，你眼角……?”
　　“黑的，”徐白低笑着摸上眼角，“那是刚才玩游戏输了，被凯子用画笔画的，可能没完全擦干净。”他扫了眼周围，树影斑驳:“加上这里黑。”
　　“嗯。”陈月打消了嫌疑。

　　“妈，最近超市顾客多，你觉得累就请假，多休息，多保养，不要勉强自己。”徐白闭一下眼，又火速睁开。
　　“不用，不累的，还没你一天忙活的事多。你才需要多休息。”
　　“那你也得多休息。好，我知道的，妈，我一天上班都想着休息，不会亏待自己的。”
　　陈月笑了出来，又叮嘱几句，才总算挂了电话。
　　她挂断电话的前一刻，徐白还笑着。

　　听见“嘟”声，徐白心里悬着的大石头才落到实处。
　　须臾后，“咔——”
　　徐白惊呼一身，赶紧退开。
　　然而，他靠着的树枝气数已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