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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 没有心的人 ...

  •   第七章

      林糖心站在医务场所的休息室门外,听着远处难民营的喧闹声,心情复杂。

      她打量着这扇白色的铁门,以及最外面的灰白色砖墙,在星光下显得格外坑坑洼洼的,像被重击后的伤口,诉说着这里经历过的风风雨雨。

      这似乎是值班医生睡觉所用的房间,不用进去看,从外观就已看得出房间相当简陋。这毕竟是临时搭建的医疗急救场所。

      休息室里传出哗啦啦的流水声,夏广白正在里面冲洗掉身上的血污和疲惫。

      冲澡前,他低声邀请林糖心到休息室里坐下:“我开电脑给你,你不是要去查期末论文的分数吗?”他当时的声音低沉,脸颊和白大褂都湿透了,充斥着血和海水。

      林糖心一瞬间很想哭。经历过那样紧急心碎的抢救,他居然还记着她说的期末论文查分的小事。

      “查分不重要了,我会留下陪你,不过我等你整理完再进去。”林糖心小声说,然后她站在门外,坚持等他冲澡收拾好再进去。这是她表达尊重他的一种方式。

      浩瀚的星空之下,远远地,能听到难民营里一片喧闹,凄美的篝火飘摇在海天之间飘摇,像要把一切战火与罪恶都焚烧了。

      志愿者们是在忙着迎接新的住进来的难民吧。林糖心立刻意识到。

      “对不起里安,我刚刚在陪夏医生,跟他说一声后我就马上回来……”林糖心给里安打电话。

      里安却说她不用回来了,从电话里传来的声音带着悲凉的气息:

      “阿心,你尽管去陪夏医生吧。医务人员正是需要人照顾的时候。他们医学生刚刚从海边急救回来。在此次援救中,有五分之一的难民在欧洲抢救无效去世了。我听路易斯医生说,孩子和老人陈尸海滩……红十字会最前线的医务人员是这一幕最近的见证者,他们也是叙利亚战争的受害者。”

      里安的声音越发沉痛,让林糖心一阵战栗。

      那一刻,林糖心的脑海里浮现出救护车里抬出的一具又一具已经蒙上白布的尸体,想到刚刚她看到的夏广白抢救失败、从难民身体上下来、倒在墙边的画面。

      “新的难民来到这边以后,与他们的同胞相聚,都打算在今晚举行他们这边的宗教仪式哀悼死者。”里安语气肃穆地说,“我们这些外国志愿者,在今晚这个悲痛的时刻,最好也不要打扰难民们,所以,阿心,你尽管照顾夏医生吧。”

      这时,白色的铁门被拉开了,夏广白露出脸来,看到林糖心还在,夏广白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松了口气的神情。

      “……你还在,我还以为你回去难民营了。”

      “我跟里安说了……他说你们抢救辛苦了,让我留下来照顾你。”林糖心小声说,“何况,难民们……好像要为死者举行他们宗教里的哀悼仪式。我还是在这里陪你比较好。”

      夏广白点点头。他让开身子:“进来吧。”

      ##

      林糖心走进医务休息室,眼睛落在门后的表格上。表格上列出各个值班医生的使用时间,今晚的时段清楚地标明了“Xia”。

      高中课桌般大小的桌子上挤满了ipad、文件、药单、烧水壶等,还有电脑和网线。还有一张挤在角落的双层床,很小的挂满了干净白大褂的衣柜,旁边就是只能容一人进去的卫生间。

      夏广白径直坐到桌前,他的脸依旧是苍白的,头发上滴着水,眉头紧锁,显得很成熟的模样。但偏偏22岁的他的脸还带着一抹唇红齿白的青春气息,在白炽灯下又有了易碎剔透的感觉,像玻璃做的少年。

      林糖心犹豫了半秒钟,也坐到他身边的椅子上。由于空间很窄,他们的肩膀挨在一起。

      窗外传来仿佛是葬礼般的低低的唱诵声,像某种古老而陌生的安魂曲。他们听在耳里。他一直沉默不语,她也沉默。

      直到一曲安魂曲被唱诵完,夏广白才如梦初醒。他想拿电脑来看,才发现,自己头发上的水一直没有擦,滴到了林糖心的肩膀上,晕开了大片大片的水渍,水流淌到了她白皙的脖颈和胸前。

      “对不起……”夏广白连忙说,找到一盒纸巾递给她。

      他又忍不住看她一眼。她被淌湿的肌肤像陶瓷似的,粘着散落的黑发,在白炽灯下又能看出一种胭脂般的粉色。

      抛却此刻所有的心伤不谈,平心而论,林糖心其实很美,平日穿着红十字会的白色制服,就像一朵黄沙中的白玫瑰。她又偏偏不知道自己美,在不经意间散发出来的美便最具有杀伤力,直要刺到少年人脆弱的心底。

      林糖心接过,察觉到他的视线,也感觉到一丝尴尬,把椅子搬得离他远了一点,擦拭着肩膀的衣服。

      夏广白忙离开椅子站起,用毛巾擦拭头发,阻止自己不去看她身上被水浸湿的地方。

      他现在的心情,真的很复杂。可能是因为在如此沉痛的时刻,刚刚目击了惨烈的死亡,生与美的气息才变得格外惊心动魄。

      想要掩饰什么似地,他打开电视,屏幕上正播放着BBC新闻:

      “今夜,英国红十字会再次对远渡地中海的叙利亚难民展开紧急救援。然而,32名难民在抢救过程中不治身亡,其中包括老人和孩子,场面悲惨……”
      “现在,让我们为逝去的难民默哀两分钟。”

      听到这里,夏广白默默低头合起双手。两人一起低头,为逝者默哀了两分钟。

      ##

      做完哀悼的仪式,哪怕只是很短的两分钟,气氛没有像刚才那样像有着千斤重了。

      林糖心问他感觉怎么样。“我不是第一次抢救患者失败……”夏广白苦笑了一下,“我只是需要时间,去消化一下,去忘记那些画面,还有一些自我怀疑。”

      林糖心感觉自己也被刺中了。自我怀疑,是每个学临床的人都要受到的折磨。

      “急救,最重要的是过程,不是结果。”林糖心用怜惜和满满信任的眼神看着他,“夏医生,不管结果如何,你刚刚尽力了。你已经做到了最好。”

      她依然叫他这个没毕业的医学生为“夏医生”。夏广白一开始还会纠正,后来次数一多,他渐渐放弃了。

      要是说心底话,夏广白其实很喜欢她叫他“夏医生”。不仅因为”夏医生“这个称呼是他毕生的梦想,也是因为,她叫他的时候,带着一种心疼、怜惜和崇拜的意味,尤其,在他每次最需要肯定的时候,她都会说:“你是最好的”。

      她的安慰好像让什么从他的身体里释放了。听着古老的安魂曲,夏广白的眼里光芒闪烁,随即,泪不受控制地落下,碎裂在白大褂上。

      看到他的泪水,林糖心忙递上纸巾。

      这一刻,林糖心想起和年幼时熟识的纪雪医生。纪雪医生也这样在她面前哭过,说着自己无法挽救生命,泪水碎在胸前的白大褂上。

      “即使抢救失败,只能无能为力地看着患者死去,我也是最好的吗?”

      “当然。”林糖心无比坚定地说,像在对眼前的他说,眼神也像是穿过时空,对过去的人说,“无论发生什么,都无法动摇‘你是最好的’这个事实。看看你之前救的生命吧。”

      他尽情地哭了好一阵子。大概过了十分钟,夏广白把润湿的纸巾丢到垃圾桶,他看着她,发红的眼睛里流露出了难为情和感激的神色。

      林糖心终于放心了,垂下手,露出笑颜。

      ——世上怎么会有像她这般的天使?

      夏广白在阵痛之后,心中也泛起略微的不可思议。

      啊,对了,查分。夏广白蓦然记起她在这里的理由,连忙拿过电脑:“你开网页查论文分数吧。”

      “好。”林糖心拿过电脑打开。

      夏广白刚刚哭过一场,有种情绪释放的酣畅淋漓感,总算找回理智。

      他走到一边,在刚刚被自己丢到洗衣篮里的脏污的白大褂里,找出自己放在防水袋里的手机,防水袋的边角和白大褂的口袋用好几个回形针连在一起,能够确保这手机不丢失。

      重新开机,连上医务室的wifi。果不其然,收到许多信息,全都是在问他好不好。来自家人的、来自曾一鸣的、WhatsApp群里同学和英国医院同事的……

      就在这一秒,屏幕上出现了一个人的名字:“Dr Shen。”这是沈瑞芝的英文名。

      ——Dr Shen:今日回牛津大学一趟。听老师说你和奥利弗、还有他哥哥伊登去营救难民了。看到今日新闻,你们都好吗?

      原来她不是完全不记得他的。半年了,这还是她第一次联系他。

      ——干炒牛河:我还行。就是伊登很辛苦。要给难民做的儿科手术太多了,伊登要当助手。奥利弗一直守在住院部里。

      同为牛津的校友,他们彼此都认识。夏广白特意没说自己的事。

      ——Dr Shen:你们打算待多久?你医学院的课不上了,还是你休学了?

      夏广白忍不住在想,如果他说“休学”,沈瑞芝会是什么反应,肯定又要说他“丧”。

      ——干炒牛河:我在春节后回牛津。奥利弗和伊登还不确定吧。

      ——Dr Shen:好,保重。

      最近他想起沈瑞芝,并不像以前那样痛苦了。这是不是他一直期待的、从旧的感情里“走出来”的感觉?

      他抬头看了林糖心一眼。同时,他内心泛起不知名的情愫。当然了林糖心什么都没有发现。

      夏广白点开曾一鸣的微信,夏广白一回个“来了”的表情,曾一鸣就打视频电话来:“老夏!我看到急救难民的新闻了,今晚死伤——”他一句“惨重”还没说出来,就在视频里看到了夏广白旁边的林糖心,顿时睁大眼睛愣住了。

      “同事在陪我,先挂了。”夏广白欲盖弥彰地说。

      “登入校园网了。”林糖心小声,点开了页面。

      夏广白还在想要怎么搪塞曾一鸣。他本以为查分对于林糖心来说只是一件平常的小事,毕竟是英国留学生,但是……从她的状态来看,好像不是一件小事。

      因为,在页面被刷出来的几分钟前,她方才还比较红润的脸色一点点变了,在白炽灯下甚至是有些苍白的,透着光,像水晶里面雪的色泽,一碰就会碎的感觉,我见犹怜。

      夏广白有些意想不到:“你这么紧张?你深呼吸,数1-2-3。”

      林糖心跟随他的指令深深呼吸,打开两篇论文。夏广白去煮开水,打算泡茶给她喝。

      夏广白把茶杯端过来时,忍不住看了屏幕上的分数一眼。

      ——89?85?

      “这不是很优秀吗。”夏广白喝了口茶,内心也有些刮目相看。在英国高校取得这样的成绩并不容易。

      “没有上90……表现不好。”林糖心语气遗憾。

      夏广白怀疑自己听错了。“你的意思是,要上了90才叫表现好?”他不确定地问。

      “你难道不认为是这样?”林糖心呷了口茶。

      “……你是卷王吗? ”他语气诧异,“你知道这在英国临床科系几乎是不可能的吗。”

      林糖心失笑:“你这个牛津医科的没有资格说我卷王。”

      “我身边同学是很卷,但我不是这种人。我高中时是经常拿高分,但我大学医科成绩也大部分是75分上下。今年差点不及格,普外和神外小论文都得重写。”

      夏广白说这话时带有些破罐子破摔的心情。可能是因为,沈瑞芝刚刚给他发信息了吧。

      林糖心睁圆了眼睛,似乎没料到他这么诚实。

      真是古怪的一幕。明明刚才发生过那么多事情,安魂曲还在耳边回响,那么多的生命都在海天之间都逝去了,但只要少年们活着一天,就得为学校成绩烦恼。

      “你们牛津的论文题目肯定很刁钻。”林糖心同情,“我听剑桥的同学说,每周都要写2000字论文,牛津也同样吗?”

      “嗯,学习强度是世界上最大的。我非常讨厌神外。”夏广白疲惫地说,“对了,你辅修脑神经科学的,也要学神外吗?”

      “没有学的很深入,学神经内科多一点。”林糖心打开了成绩单。夏广白一看,眼里立时满是敬佩——

      这几乎是一份完美的成绩单,全A。大一、大二、各式各样的实习和志愿经验评价……所有的科目都是全A。论文都在85分以上。简直像对着靶子开枪,无一遗漏。

      “你总说自己是‘小人物’,我信了,结果到头来发现,你是卷王中的战斗机。”夏广白震撼到尽头,就幽默了一回,喝茶。

      林糖心“扑哧”一声笑了。紧接着,她给他看未来要选修的课表清单,问他的建议。

      夏广白看了看:“如果是临床实操的话,我会建议选结构和功能神经解剖学、神经退行性病理学、脑神经血管病理学。”

      林糖心在pdf上做了记号。接下来两人看着彼此,都问:
      “你是从小就想学临床心理学的吗?”
      “夏医生,你毕业后想进哪一科?”

      问题撞在一起。林糖心笑:“你先说。”

      “不知道,家里人都问我这个问题。”夏广白苦笑着摇摇头,“我暂时选不出来。”

      “不怕,你还有许多时间。你在英国还有两年才毕业,两年毕业后基础轮转,你至少再等四年才面临专科选择。”

      夏广白对她更刮目相看了:“你对英国NHS医生培训体制这么了解。”

      “嗯,英国临床心理学家差不多也是一样长的路径。所以,你以后慢慢选也不迟。不过,我应该可以帮你排除了外科吧。”

      林糖心竟然就这么把他不敢对父辈说的心底话说了出来。

      夏广白微微怔住,意想不到之余,内心像有一块坚冰融化了似的,某个地方慢慢变得清明。

      既然都在她面前都爆料了论文挂科,那就不介意再多说一点。于是,夏广白勇敢地说了自己的心声:

      “我不喜欢外科,老实说,我更喜欢这种援救难民的工作,要是救成功了的话,我会很有成就感。还有,我喜欢帮助内心痛苦的人整合资源解决困难,像帮助那名PTSD孕妇,所以说,我更喜欢——”

      ——急诊科或精神科。

      这两个词,自然而然地在夏广白心中浮现。

      看到夏广白说到一半停住了,有些恍悟和明白过来的样子,林糖心感受到对方似乎找到了一些属于他自己的答案,她也不急于催促他回答,只微微笑了一下说:“你的心会告诉你方向的,夏医生。”

      夏广白有些失神,仍然沉浸在今晚情绪的大起大落中。从抢救失败的黑暗,到找到某些答案的光明,他知道自己得感谢身边这个女生。

      “那么,你呢?”他问,“你成绩如此优异,是从小就一心一意地想读现在的专业的吗?”

      结果,林糖心听到这话,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了,被一种寂寞和忧郁的神色取而代之,像被北欧森林里的雾色笼罩了。她的眼里甚至有丝森然的凉薄,像在冰雪城堡里囚禁了多年不见天日的女巫。

      夏广白看在眼里,感到非常吃惊。

      他甚至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说错了什么,问了一个不该问的问题。

      “夏医生,我和你不一样……我是个没有心的人。”林糖心低声说,好像女巫的私语,在陈述一个古老的秘密,“很久以前,我切除了自己的心,献祭给了恶魔。一切都由不得我来选。”

      ——把心切除了,献祭给了恶魔?

      “你在说什么,我不明白。”夏广白第一反应就是不相信,方才的温馨顷刻间荡然无存,他急急地问,“你不是好端端的吗,你是做过心脏手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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