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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仙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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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弃阙的岁末,天大寒。
它并非是一座雪山,而是连着人间十二里的仙山。
北边雪山多,浩如烟海,凡人想上山便要从三处山崖直攀两万丈。
阙满雪便是攀那山的人。
素白罩衣下滴着血,淅淅沥沥淌了雪山满地。
他用一泊雪水洗着手。
他不止攀了两万丈,手上皮肉早已烂到看得见白骨,更是血流如注。
那只手瘦长好看,他洗得仔细。
雪水汩汩地流,将他的手指洗得干净,仿佛不曾沾过血。
阙满雪抖了抖衣袍,将沾着的雪掸去。
近年关,山下的人家却是闭门塞户,不肯示人,因水涧山那边出了岔子。
传说,守在水涧山的山神像殁了,神仙也一同亡了。
水涧山是一处凡人的山庄,庄外有修士驻扎守着那一处山庄。
山庄有灯市,灯市内是凡人。
一日前,凡人说,守在山庄外的修士死了。
谁也不信。
但水涧山就挨着一弃阙,于是那会儿,阙满雪就去了那人间山庄一趟。
他一去才知,人确实不见了。
这下没人再敢不信。
山外山内,修士都挑着盏明灯掠过人间地,布了阵。
夜半过,一弃阙阴风怒号。
山上烧起了一盏烛火,那盏灯是阙满雪提的。
他披着雪往山中走,搓手哈气。
仙山上的雪能冻死人,这话不假。
阙满雪只待了一会儿,便觉着他皮肉下连着骨头都被冻住了。
他师尊是个得了长生的神仙,百年于他不过弹指一瞬。
仙山的雪对他来说算不得什么。
但阙满雪与他不同,他不是一弃阙上的神仙,只是山下的剑修。
修士能抵寒,却抵不住山上的寒。
传说一弃阙上的雪不是人间雪,而是从仙都落下的雪。
因此它不会轻易地融了,化了。
纵是一载过去,这座挨着人间的山峦照旧是被一片白覆了的样子。
落花府是一处仙人的府邸。
它建在年号仙元间,眼下人间百年过隙,年号换了一个又一个。
数不清有几个百年了。
年号一个帝王殁了便改,改至今也,也就山下的凡人记得住。
阙满雪于山崖边遥遥一看,瞧见了他师尊。
他披着大氅,手上搂了玉手炉。
辜拂衣将炉子给了他,道:“上回的罚还没吃够?”
“弟子不敢。”
阙满雪先是规规矩矩地说。
他接了玉手炉,手被炉子中的炭火一烘,顿时不觉着高山寒了。
“弟子此次来是有一事需要向师尊禀报。”阙满雪作揖道。
此后,他听见辜拂衣说,“莫要在那站着,去屋内说。”
于是,他便走在了辜拂衣的后边。
山上雪不歇,冻得人发抖。
阙满雪次次来山上,次次下山都要发一阵热。
他师尊在山上闭关,从不下山。
阙满雪去的次数不多,但辜拂衣总是不肯见他。
这回,终于叫他抓住了人。
辜拂衣将他带回了洞府,又唤仙侍倒了杯热茶。
他的身上带着些山边细弱的白梨花香,比瑶宫的花叶更胜一筹。
辜拂衣养在一弃阙上的仙侍唤作兰蕙,是一只开了灵识的冬鹊,她拟了人的模样,脑袋却不到阙满雪的腰肢。
兰蕙煎了雪烹香茶。
“上一次水涧山的那塑白玉像塌了后,庄中便常有凡人说是见了游尸。”
水涧山下是一座龛台,白玉像倒了也把龛台砸了。
从那会儿,就有人说灯市上有游荡的死物,似乎是从山上来的,嗅见落单的活物就扒上去啃,精得很。
山外的修士便拎了剑,连着几日候在灯市上围,枕戈待旦。
一日,他们没守到死物,可山庄的凡人的确是少了几个;二日,也是让那些修士觉着怪了的事,他们一夜都在巡山,山上的死物死了。
被碾成了一滩齑粉。
而在第三日,那些走了的凡人又回到了这座山庄。
也是那一夜,一个修士走失了。
辜拂衣听了,轻轻蹙眉道:“你可有觅灵?”
“觅了。”
阙满雪低头拍了几下罩袍。
指间伸进了罩衣下的仙灵袋中,之后扯了下。
他从袋子摸出一烛仙蜡:“人不在山内,山外近百里也觅不到,这是那位修士的灵灯。”
“还好,我本以为攀山时丢了。”他提了口气,道。
辜拂衣瞥他一眼,收回了目。
几息后,辜拂衣问,“他唤何名?拜于哪座山下?”
“封苍,云衔山。”
他师尊又问:“弟子名牌呢?”
“也丢了。”
若弟子名牌被后边来的人寻到,那也不需要大费周折地去取灵灯了。
仙蜡还烧着苍青白火,至少能看出那个修士性命无虞。
阙满雪把掌上灵灯递给了他师尊,说:“水涧山这几日不太平,山下几个师侄都叫我请师尊出关。”
闻言,他面上挂着笑。
之前天下太平,那些秽物只敢在某处偏荒的山岭间捉鹿,捉兔子来吃。
这下天下乱了,那些秽物的胆子也肥了。
吃牲畜血肉不够,吃起凡人的了。
辜拂衣收了灵灯,他道:“兰蕙,去开灵阵。”
他走出这窟洞府,往山道行。
灵阵是移山阵,但移得不是山,是人。阵门布在山上,只能在山上开,若想从山下上山,那只能寻个阵修来施。
而那阵修的修为还得好。
至少不能比他师尊差。
百年来,再往后瞧个五十载,这个人都不会出世。
十年过十年,如此过了十多个十年,也只有他师尊称得上一句仙人途,旁的人,再如何吃灵丹增修为,也不过只能碰到那天门的地砖罢了。
水涧山也在人间北,那是一处低矮的山峦。
山不是真的山,只是一个山庄。
林木黑漆漆的,阙满雪提了一盏长明灯,金光乍泄,将林子照得亮了。
他手上拿着封苍的灵灯,负了剑,往这林木中走。
人间的灯市挂了灯,几百年来似乎都不会灭。
那灯被仙门封上过灵符,几里内,一些稍弱的邪祟不敢靠近。
近了身便会被灵符烧得魂飞魄散。
灯在人在,灯灭了…
水涧山上的凡人怕是也性命不保。
当然,其中也不乏几只没脑子的邪祟自取灭亡。
下场自然是被磷火烧成了灰。
但灯不会轻易灭。
可如今,这条灯市上的长灯近有一半是灭了的,稀稀拉拉地续了绵延十一里的火。
阙满雪一手挑着长明灯,走过市井,灯就只剩下几盏。
“两位仙人可是从北边来的?”
一户人家拉着窄窄的门隙,打量着外边从幢幢灯火下一直穿行的人。
半晌,里头的人道:“你们是…一弃阙的仙人?”
“是。”阙满雪说。
……
阙满雪点了凡人给的那个灯笼,长长的火舌舔着灯罩。
老妇人说:“叨扰仙人了,还望仙人莫要怪罪。”
“你若有话,便说吧。”
辜拂衣挡下了那一团温乎的光。
此人是方才拉阙满雪和辜拂衣进屋子的人。
她身子骨老了,力气却不小。
老妇人一叹,道:“仙人不知,水涧山的山神并非是殁了。”
“而是弃了人间,到魔窟去了。”
天上边的神仙受人供拜,山石像是他们唯一的归处,人间也是来处。
若少了供拜,失了香火。那神仙便只得灰溜溜地从三十三重天外滚下凡间,沦为凡人。
惨一点儿的,当即便进轮回道了。
阙满雪问:“此话怎讲?”
那山石像塌了,崩了,他是在山上见过的,他本来没当回事,那山石砌得本就不牢固,塌了也就塌了。
反正水涧山靠得不是山神庙,是那上边仙门布的禁制。
而今,他再听这老妇人捉着那山石像一说,又细细回想了起来。
老妇人须发皆白,她细声细气地说,“前些日子,我上山去寻我孙儿,没寻着人。”
“但我寻着了一具枯骨。”
“那枯骨怪得很,我一摸就散了。”
她一把抓过阙满雪的手,道:“神仙死了!神仙不管凡人了!”
阙满雪听她讲话时,目光掠过一边站着的辜拂衣。
“老人家,您的孙儿唤甚么?”
老妇人抓住他的手,慢声道:“…阿杏,她唤阿杏。”
她说,阿杏平日少出屋宅门,性子温温吞吞的,见了生人就怕羞。
那一日外边雪太大,她在茫茫雪中看见了一个人,老妇人那时也没提灯,可她却笃定那人是要往上山走的。
如今再看,想来便是上山的阿杏。
老妇人扎着一件毡帽,雪化了,毡帽也湿了。
她把毡帽取下,往书案边走。
“莫要多看。”
片时,阙满雪便听见他师尊在他耳边说了这么一道。
阙满雪纳闷地觑了他一眼,本想问为何,就嗅见了一丝隐隐渗出的血味。
他咕哝问:“从哪来的?”
那一瞬间,阙满雪往老妇人的身上看去,她的头上鲜红鲜红的。
血味落在了他的鼻尖。
旁人嗅不见那细细血味,一是因她的头骨被紧扎在了毡帽中;二是她的血流尽了。
那血本是汩汩的,不知流了多久。
这下子无需再看,阙满雪也知了那老妇人是何种样子的。
也难怪辜拂衣要唤他莫去看。
老妇人嘴上低低着道:“奇了,奇了,阿杏的手为何会在这儿。”
她手上握着的,是一截皮肉被削得干净了的手骨。
老妇人捏得重了些,有点碎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