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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一章(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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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为齐司礼会教我些法术,什么起死回生啊、胸口碎大石啊,但齐司礼只叫我认字和背书,诗书礼易乐春秋变着花样地考我。我字都认不全,啃这些古籍很吃力,更遑论还要背下来。每日卯时我被岐舌叫醒,稀里糊涂地穿好衣服塞几口早点,头发都来不及梳,就急匆匆往书房跑。齐司礼往往已经盘坐在小案几前喝上茶了。他与我一道坐在书房里捧书读,比我来得走也比我走得晚。及地的白发随意披在身后、绕在衣间,永远一副从容不迫的模样,眼瞳中映着小小的我——风风火火地破门而入,在他严厉的目光下装规矩。
齐先生从不打人。我要是迟到了,他就罚我打扫一周庭院;记不得字,就叫我去荷花池里捞鱼。我被罚的最多的是抄写。齐司礼对我学了今天忘昨天的记忆力格外无语,我念的书他滚瓜烂熟,错一个字都会被揪出来。听我背书像要他老命,齐先生会把自己手中的书卷翻来翻去,我背错了,他就蜷起食指敲两下案几;顺利背完了,他才张开眯缝的眼睛,随便点评几句:“念书切忌死记硬背,千万别背成个呆子。”齐先生是个很奇怪的人。有时我学累了,他端着茶盏问我眼睛痛不痛,要不要出去走动走动。我强打起精神说不必,他嗯一声,视线却被窗外的景抢走。我想先生应该也很爱玩,下次便体贴地说想出去,他又要狠狠睨我一眼。实在难伺候。
我一日念上两个时辰,再多就要打瞌睡。齐司礼见我开始小鸡啄米,就知道时间差不多了。之后我经常故意装困,先生当然一眼看穿,他有时会特意使唤我为他梳头发。齐司礼的头发比我母亲的长,虽然白得月光光心慌慌,却不像自然衰老的白头。满头花白的爷爷额头有三道重重的抬头纹,深得好似刀刻的天谴,里面藏污纳垢。齐先生别说抬头纹,眼尾细纹都不见一条,他光洁得真如画般。我举着篦子小心翼翼,眼睛被他如瀑的长发铺满了,一时半会儿不知从何下手。
“怎么,这也要我教你吗?”
先生的声音总是懒洋洋的。在我为他梳头的空档里,他要么口中默念一些晦涩难懂的文章,要么把岐舌叫进来同他下棋。咒文和棋子我都不大懂,不过小孩儿嘛,好奇心重,越不会的越要凑上去看热闹。有时我看入了迷,落下了手上的活,齐先生还会不满地哼哧几声,倒真跟狐狸一个脾气。
“小孩儿,你今年多大了?”
“到中秋就满七岁啦。”
齐司礼捡到一个词:“你在中秋出生。”
“嗯,每年生辰母亲和爷爷都会给我好多月饼吃,不知道他们今年会做什么味道的。”念及此,我禁不住咽口水。齐司礼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问:“你喜欢吃月饼吗?”
“喜欢!”
齐司礼又换了副口吻:“别成天就想着吃,你该多用点功夫念书。”
这叫我烦躁得很,连带着给他梳头发的手劲也大了,结果脑门心吃了齐先生一个爆栗。我连忙转移话题:“先生,岐舌说您看着我娘长大,真的吗?”
“算是真的吧。”
“那您是我娘的亲人吗?”
“算是。”
“那我们就是一家人呀!”
齐司礼从我手中夺过篦子,自己理起头发。相处这么些时日我也快摸清他的脾气了,比如现在他的意思就是快给我滚。我嘟囔着“本来就是”,小步挪出书房。
*
有一阵子齐先生给我留的功课不多,我念完书,就端起小板凳到大门口,坐下歇着四处张望。那时我才知道这座住了快半年的宅子有名字,叫留园。我指着门口高挂的牌匾一个字一个字的念,嘟囔说:“谁给起的名字,这么没趣。”
“小孩子不懂别瞎说,怎么就没趣了。”攀在我肩膀上的岐舌翻了个大白眼,我十分不服气:“还不让人说,难道是你起的?难怪如此没水准。”
“就会与我拌嘴,下次不帮你去厨房偷点心吃了。”岐舌很快使出撒手锏,我心里不服,却不敢再跟它开玩笑。
留园门口有条小道,路两旁长满野花,皆白似银月,花瓣有碗口那般大。小路蜿蜒着探入远处的竹林深处,想必当初母亲与我就是从这条路进山的。我放在腿上装样子的书本砰的一声坠地,吓了岐舌好一跳,我没管这声响。我走入小道,嗅到空气中花草的清香,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
“喂,小丫头,你要做什么?”
“我去舒展舒展腿脚。”
岐舌趴在小椅子上面伸长脖子,没有跟我一道来。我贼兮兮地笑了笑,向前迈出几步。等估摸着能完整将留园收入眼眶,才转过身,最后一次看向这座收容我有大半个月的园子。
远看,留园的门楣还挺阔绰漂亮的,我家是比不了。不过嘛,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思来想去,还是爷爷亲笔提写的对联有气概。
没人来接我也好,我有手有脚,自己回去。
我满脑子都是母亲和爷爷看见我自己找回家,脸上又惊又喜的神色。想着想着,我自个儿傻乐起来,完全没注意走到何方神地。直到迷雾蒙住了我的眼睛,我才惊觉大事不妙。
周遭不知何时已完全变了模样,竹林和野花被暗紫色的雾气取而代之,黑漆漆的古树向高处生长,抬头却不见丝毫天光。我凭本能狠狠刹了一脚。
啊——啊——啊——
乌鸦的惨叫经久不绝地回荡在瘴林上方。来路已经被雾气完全笼罩了,我真想狠狠给方才那个故意把岐舌从肩膀上颠下去的自己一巴掌。
然而祸不单行,等我鼓足勇气向前再走几步看看时,前方的浓雾中隐隐透出一个壮似野猪的黑影。这团巨影移动得悄无声息,身姿摇摆,却分明朝着我的方向。
与此同时耳边传来怪响,是它的脚步声!我登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冷汗直冒。想逃跑,双腿已软,根本使不上半分力。
一双眼睛,从沉沉的雾霭中显出来。这对巨眼周围被红色的脓状物堵住了,应该是眼屎。赭石色的脸大如圆盘,嘴里时不时地往下流涎水,一股浓烈的恶臭钻进我的鼻腔。
再然后,一对奇形怪状的角钻了出来,上头挂了许多张蜘蛛网。它逐步向我走近,我不得不看清它的四足。与硕大无比的头颅比起来,这四肢枯瘦滑稽得像鸡爪。
它在距我两步远时终于停下脚步,兽颅高昂,眼珠子缓缓朝下,目光锁定我。
就算隔了一堆眼屎,就算它身上的臭味绵延百里之外,这东西审视我的眼神依然叫我战栗。我彻底钉死在原地。
“尔乃何人。”
醇厚古朴如寺庙钟声,向四面排开。情急之下,我连自己姓甚名谁都忘了个干净。我的愚笨显然惹恼了眼前人,不,怪。它深吸一口气,喉管中发出嗡嗡的轰鸣,好像天公酝酿闷雷,只等呼出一口排山倒海,把我扫到九霄云外。
我大悲。早知半路要折在这神隐之处,还不如一辈子跟先生在留园里念书呢!
现在计较这些也晚了。临终前,我想起孤身飘摇在外的娘和早逝的爹,眼里涌出一大泡泪。
这边怪物也做好吐气的准备,胸脯鼓胀,一副力拔山兮气盖世的态势。
就在此刻——
“山神大人。”
熟悉的声音打破了死局。
“愚徒刚进珥山不久,尚不识路。误闯山神清修之地,是小辈管教不严。还望大人息怒。”
不管三七二十一,我连滚带爬地跑到来人脚边,抱住大腿就开始嚎:
“先生!救我!”
齐司礼虽然没理会我哭天喊娘,但不着声色地往前挪了一小步,恰好将我挡在身后。被他敬作山神的巨兽眨了下眼睛,眼周深红色的脓让它眨眼的动作完成得缓慢又艰难。
我被这一幕刮到心坎儿了,恐惧之余,也有些怜悯。
它道:“是你。”
齐司礼恭恭敬敬地作揖:“山神大人近来可好?”
满身腌臜物的神灵扬起脑袋,它绝对生气了:“野狐狸,你是故意来看我难堪的吗?”
“不敢。”面对恼羞成怒的山神,我那先生神色依旧,看上去早就习惯了这位的喜怒无常。
没多久,神兽就叹了口气:“罢了,带上你的弟子离开吧。”
“神君多保重。”
齐司礼话音刚落,一阵暗紫色的雾气升起。那头神不神鬼不鬼的东西朝浓雾深处走去,一步一步,尽显颓态。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它彻底消失在眼前,心中疑惑,这样臭气熏天丑陋无比的野兽真的是山神?
直到瘴雾散尽,一缕阳光照拂在我身上,鸟鸣与风声轰的一下挤入耳朵,我才惊觉,自己总算回到现实中了。
齐司礼低头:“你还要在地上呆多久?”
完了,这还有一尊大神请不走呢。
“我错了先生!以后我一定刻苦读书、勤奋学习,再也不乱跑了!您罚我吧!”
先生沉默不语,直瞪得我后脊发凉。正当我准备再说点好话求他时,他直接蹲下了,视线恰与我平齐。这么一来我才发现想象中满脸阴沉雷霆大怒的先生,此刻竟然面无表情。哎哟,这可比发火还要吓人。我脚下虽站得稳,上身已经绷成一张后仰的弓。
在我紧张的注视下,齐司礼伸出一只手抚上我的脸颊:“哎,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子。”
他的手并未在我脸上多留,只专注于用大拇指擦掉方才混乱中沾上的泥巴,边擦边自言自语:“成天把自己弄得脏兮兮的,我该如何向你娘交代。”
仿佛感受到我的震撼,他又没好气地说:“怎么啦?以为我要揍你?”
我点头如捣蒜。齐司礼不知为何,被我这幅吓破了胆的样子逗乐了,蹲在我跟前自顾自地埋首大笑起来。一笑,袖间就香气四逸。闻着还是熟悉的味道,眼下令人无比心安。我回想起方才的奇遇,后怕犹在心头。不过看着眼前这个兀自乐呵的大人,小小的我漫无天际地想,只要有他在,就什么都不怕吧。
“先生,方才那头既像猪又像鹿的怪兽,真的是山神吗?”
待齐司礼笑得差不多了,我问道。
“祂确实是山神,不疑有假。”
“神怎么会长这个样子,看着怪吓人的。”
齐司礼没急着回答,他拧眉先瞧了我一眼,好像在斟词酌句:“祂真身是一头鹿,变成现在这样,是病了。”
究竟什么样的病能让一头神鹿堕落至此?我忍不住追问。齐司礼还是想了半天:
“确切来说,得病的不是祂,是这片土地。鹿神镇守山野千年,灵魄与地脉密不可分。地脉染疾,神灵也无法幸免。”
见我一头雾水,齐司礼也不打算再做解释。他背对着我蹲下,双手朝后招了招,示意我上来。
“走吧,该回家了。”
我乖乖趴到齐先生背上,心想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
山路崎岖,齐司礼背我走得却很稳妥。
清风徐徐,树影摇曳,我的脑袋贴在先生颈侧,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
自那次误闯山神禁地,我再也不敢一个人偷跑下山。可闲着也是闲着,我成天就在留园里四处乱逛。这里比我家大得多,后院还有一大片荷花池。池边一棵芭蕉树将假山挡在身后,每到雨天,洗得发亮的芭蕉叶就会垂到水池里,将池水同雨水和茵茵的草地连成一片。
风声,雨声,混着齐司礼的训斥,和冒冒失失的我打碎锅碗瓢盆的声音,留园偶尔也会热闹起来。
人间芳菲歇尽,山中仍迟迟不见夏意。
依稀记得,那年第一声蝉鸣奏起,已近八月。
这天,齐司礼嫌书房太闷,叫我端个凳子去池塘边的小亭子里念书。他在一旁练字,有一阵没一阵地听,时不时纠正几个错音。但我实在困得没边,就这么会儿功夫已经在小鸡啄米。齐先生忍无可忍:“停停停!念得比哭得还难听,你上那边安静呆着!”
我吐了吐舌头,乖乖站到亭子外面罚站。隔着雅致的园景,齐先生的俊秀的面庞在我眼前展开。他今日难得将头发扎了起来,整个人精神不少。似乎被我直白的注视惹恼了,齐司礼干脆背过身去,翁声问:
“小孩,现在人间是多少年?”
我反应了好久才明白他在问我年号。光绪三十三年还是三十四年来着?记不清了。
多年后我再想起这天,总忍不住替年幼的自己回答齐先生的问题:这是一九〇七年。这一年,孙中山领导黄冈起义旋败,徐锡麟和秋瑾被捕,慷慨就义。清政府兴起立宪运动,多少文人志士振臂高呼改.革!救国!如飞蛾扑火般投入九年立宪的虚影,又在四年后彻底破灭。这也是光绪三十三年,距颓靡的清王朝覆灭还有五年。五年,漫长又短暂的数字,蘸着我骨肉同胞的鲜血,写在溃疡的土地,竟还只是开端。
但对彼时六岁的我而言,除了一场来势汹汹的奇雨,一九〇七年与往年没有什么不同。
天边响起一声惊雷。
不消片刻,雨丝如箭,咆哮低吼着射入池塘。苍翠的荷叶被打得七扭八歪,溃不成兵。
入夏。
风吹响齐司礼的衣袖,卷起一阵暗香。他眼中的光彩被浓重的乌云掩盖,我那一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先生凝望着遮天盖地的雨幕,低声道:
“小孩,你母亲怕是要失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