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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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春寒料峭，大风乍起。日头渐渐地长起来，抖一抖，能甩出几道可贵的春光。
春光还未醒，菜场就已经开市了。
母亲今日穿一件湖蓝色滚金大袖袄，齐整的立领将她那张微微凹陷的尖脸围簇在中间。我被她装进敞亮洁净的月白色短袄里，脸颊两头叫风吹得通红。
一对人模人样的母女，手牵手，脚步匆匆，穿梭在热闹兴旺的早市中。
相比起母亲时隐时现的愁容，我显得快活许多，哪怕对此行目的完全不知。我也不感兴趣。我满心满眼只有菜市口的糖葫芦。
母亲果然带我去买，不过嘛，张口先跟老板讨价还价。
“一文卖不卖？”
老板本来没搭理这句话，不知哪个东西刺到了他，老板转到一边的眼睛又突然扭回来，上下仔细打量说：“我认得你，大婶，你是东哥的儿媳妇！”
“我手上只有一块铜板，就问你卖不卖吧。”母亲将我搂到身侧，轻轻巧巧扯出一个笑，这一笑足够叫好些大老爷们儿走不动道了。老板咂嘴舔唇，乐地说：“卖！东哥的孙女要吃糖，兄弟我肯定给。拿好了丫头，别掉咯！”
老板果真给我拿了一串最大的。我直接狠狠咬上一口，真甜啊。喜滋滋地吃了半天，我想起什么，将剩下的递到母亲面前。她微笑着摇了摇头，叫我自己慢慢吃，想吃什么再去买。
“可我们不是只有一文钱吗？刚刚都花出去了。”
“傻孩子，娘当然是骗他的。”母亲笑得更大了，捎带烟气的倦容也神采飞扬起来。
“哎哟，我的好姑娘、蠢姑娘……”
我娘喃喃着替我拢了拢衣袖，这是今晨不知第几次了。我们已经穿过大半条街坊，直直走到楼外。沸腾的人声被我们甩在身后，糖葫芦吃得也只剩下一根光溜溜的杆子，母亲却不见停下的意思。
我不肯再向前走了。
“娘，我们要去哪里啊？”
她回头望我一眼，眼下深深的乌青同影子一道隐匿在光下，凸显出我娘那两颗瞳仁——精干，坚毅，却被死死地凿进一张枯白的脸盘中。现下太阳已经露了全貌，几缕阳光贯穿瓦房屋舍，三脚猫似地扑到我们这对不知前路漫漫的母女身上。我娘眼睛转了一圈，才俯下身来。
“昨夜不是说好了吗，咱们今日要拜访一位先生。”她好声好气地说，“他会带你读书习字，教你一身本领。以后再也没有人敢欺负你，好不好？”
我想了想，觉得确实是件好事。待我学成归来，肯定能把隔壁的文小六打得落花流水。文小六仗着比我大几个月，开蒙早，天天欺负我。不是抢我的吃食，就是嘲笑我爹早逝，恨得我牙痒痒。所以我用力地点头，很快陷入日后打遍天下无敌手的畅想之中。
母亲知道我又开始在脑子里编故事了，捏捏我的手指头，我摸到她指根的老茧，就像家门口那株老榆树身上的木疙瘩。一路上母亲时不时跟我说几句话，声音很干很涩，和先前跟摊贩讨价还价口齿伶俐的她判若两人。我想大人的烦恼也太多了，就故意用不着调的问题逗她笑。因为母亲说要领我见先生，我便问她先生是什么意思，还问她先生是男是女，多大了，和爷爷比起来谁念的书更多。我的最后一个问题是先生叫什么，长得有我爹帅吗。
听到这里，我娘总算忍俊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别看她总是两条眉毛蹙成一团，其实我的母亲长得很漂亮。只是生活的愁苦压弯了她的腰，她得既当爹，又当妈，还得同时作我爷爷的儿子媳妇。也别看我年纪小，其实我很明白这些世故道理。我知道母亲的不容易，才老逗她玩。
我们继续朝前路跋涉。
多年后我仍然记得这天，记得这条绵延不绝的羊肠小道，脚边生长着杂乱的野草和雏菊花。不断有粘人草黏上我的衣袖，我偷偷取下来转而黏到母亲的袖口上，却被她狠狠呵斥一通。我以为是她嫌我弄脏了衣服，毕竟除了逢年过节，谁都舍不得穿这些崭新精致的丝绸衣衫。这下我也有点心虚，后半程一直老老实实地跟在母亲身边。
走啊走，走啊走。
走得我口干舌燥，走得母亲额角生汗。
人影匍匐在脚畔，已是正午。
“娘，还要走多久啊。”
母亲眯眼，鼻子在空中耸动，好像在嗅些什么。再睁开眼时她说，快了。
是快要到了，还是谁快要来了？母亲并没有往下继续说，她的目光始终望向道路尽头。
小道不知何时越发宽阔，粘人草和雏菊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丛丛不知姓甚名谁的白花。这些花草洁白无瑕，淡香扑鼻。我那时还不知这就是传说中佛祖座下的昙花，只觉得稀奇，伸手就碰。没成想指尖还未触碰到花瓣，原本层层叠叠开得正茂盛的白花就枯萎了，吓得我一动也不敢动。
“你来了。”
母亲握紧我的手。我从枯花的惊恐中抽身，顺着声音的来源看去，立马扑进另一片惊恐之中。那是一个容姿极美的男子，头发和路边的花朵一样煞白，在地上拖延出好几米。他的眼睛是金色的，目光太冷，把本就没力道的春光冻得更冷了。
可母亲非但不害怕，还一个劲地把我往前推：“看，这就是我跟你说的齐先生。”
我哪里肯就范，哇地大叫一声有鬼啊，拔腿就跑，没跑几步就被母亲一把捞回来。她窘迫极了：“青天白日的怕什么，快过来见过先生！”
“我不！哪有人长这样的！这分明就是鬼嘛。”
我和母亲在这边推搡，那边男鬼已经悄默声地走近了。头顶一片阴影盖下来，白发金瞳的男鬼就站在一步之遥的地方，兴味不明地俯视我们。我又是一阵鬼叫。手腕被母亲卡得死死的，逃脱不开，我只得与他对视。好吧……这样一瞧，其实他眉目端正，英姿非凡，比起阴间鬼差，更像九重天外的神仙。
我磕磕盼盼地说：“先、先生好。”
他没理我，只同我娘讲话：“你放心去吧，我会帮你。”
母亲展露笑颜，一路上的焦躁不安一扫而空。她的声音也不干涩了，像过去一样捏了捏我的手指，轻声道：
“娘之后有些事必须去做，等忙完就来接你。你呢，就在山中跟着先生学本事，他绝不会害你。”
真的假的？感觉不大靠谱。
可等不到母亲回复，她的身影就逐渐远去了。
我呆站着，目送至亲头也不回地离开，忽然有种巨大的悲凉在小小的身躯中回荡。
此刻，深林中唯余我与他。
“我叫齐司礼。”
他打破周遭的静默，声调冷冷的。
“从今往后，就是你的先生。”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一章（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