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摧花》苏盈野

4、第 4 章

　　我顾不得身上的疼痛，赶忙说道：“夫人可还安好？您该卧床好生休养，不宜走动。”

　　夫人面色苍白，却要我不必担心。蕙质兰心如她，知我受了冤屈，此番前来便是与我商议脱身之策。

　　我亦开门见山，直言幕后之人就是小姐：“夫人，无论是那碗有问题的甜汤，还是带麝香的软枕，她不达目的，不会罢休。还有一件事，您要知道，三年前还您滑胎的意外，也是小姐在幕后指使。那姓于的家仆，恋上一女子。小姐假意承诺其办成差事，便可归还卖身契，让他出府成亲。东窗事发后，派人拿药毒哑他，致他死在发配从军的路上，他恋慕的女子清楚真相，此事正是她告知于我。”

　　夫人又惊又怒，半晌说不出话。沉默良久才开口，看向我的目光面露审视，“你是如何认识那女子，她又为何告知秘事？她可是小姐身边之人？”

　　这些旧事确实是已与我交好的李嬷嬷告知，我当然不会出卖她，于是答道：“那女子也是个苦命人，还望夫人莫要深究。奴婢在后院伺候，本想为缓和您与小姐姑嫂关系略尽绵力，以报夫人之恩。谁料获悉旧事，发现小姐行事狠毒，奴婢的冤屈是小，您的安危才是大事。”

　　夫人眼中燃着愤恨的簇簇火苗，却沉默良久。她顾忌着侯爷，仍不愿挑明仇恨。

　　我直接戳破她的顾虑：“我知夫人不愿意亲人失和，可是再亲的缘分，也比不过母子连心。就算您不计较三年前的旧事，但此时您腹中贵子务必要平安无事。我们一定要有个万全之策，让我脱身，更是助您脱险。”

　　一个母亲最大的把柄和勇气，都是她的孩子。夫人终于下定决心：“花儿，你可是有办法？”

　　“我有一计谋，虽然是个险招，但能保您平安生产。容我细细道来——”

　　第二日，夫人当着侯府众人的面，宣称她已禀明侯爷，内宅生事，由她全权处理。侍女花儿先后侍奉二位主人尽心尽力，绝无加害主母之心。如今无辜遭难，暂留前院养伤。

　　一向和善的夫人少见如此正言厉色：“近来府中风言风语，说是花儿是受小姐指使加害于我。一派胡言！我定然是相信妹妹，也必不会遂了歹人心意，惹得家宅不宁。我必要查出那幕后之人，若再听得胡言乱语，亦必定追究！”

　　接下来连续几日，侯府全体下人皆被传唤查问，服侍夫人和小姐的奴仆，更是翻来覆去地重点讯问。每个人都提心吊胆，生怕说错话，被认成凶嫌。府中气氛如乌云盖顶，分外压抑。

　　夫人借这个机会，将身边不稳妥下人尽数清除，并摆出一副追查到底的势头。眼见此事难以收场，小姐又使出那招“金蝉脱壳”，而这次的弃子，换成了云儿。

　　云儿被押着送到侯爷与夫人面前时，满脸血污不成人样，口中啊啊已说不清话。

　　小姐自有一套说辞：侍女云儿因与花儿有私怨，借着送软枕的机会，从中下药借机栽赃。麝香和五十两银票都她的，为她偷窃自己珠宝典当后所购和剩余银两。云儿已对恶行供认不讳，为防她到处张扬侯府内宅之事，故而喂了哑药。

　　侯爷端坐厅堂正中却不表态，只将征询的目光投向夫人。夫人淡淡地说，内宅和睦最为重要，既然妹妹已查出真相，一切全凭侯爷做主。

　　当晚云儿便从侯府消失了，她的名字与那姓于的仆役一样，成为不能公开谈论的禁忌。

　　内宅纷乱平息后，夫人提出想去往郊区庄园散心，侯爷应允并贴心地陪同前去。出发前，夫人忽然提到，小姐病愈不久不如一同前往，过几日或有初雪，家人团聚赏雪，也是美事。

　　侯爷见夫人大度，自是同意。小姐虽不愿去，亦不能违抗兄命，只得跟了去。前几日平安无事，就在雪落第二天，一家人庭院赏雪中，又出事了。

　　原是夫人见花园深处腊梅初开，招呼小姐过去同赏。谁知两人走入园中后，小姐不知为何将夫人推倒在地。因两人侍女都跟在身后几步远，都未看清，只听见夫人跌倒时惊呼“妹妹为何推我？”

　　小姐却大呼冤枉，说是夫人无故自摔诬陷于她，说到激动处口不择言，更是当着侯爷和众多下人的面，咒骂起夫人腹中胎儿。侯爷罕见动怒斥责了小姐，并最终听从夫人提议，将小姐暂时送到南郊玉清观修习自省。

　　这场面我并未见到，那次严刑拷问我伤得不轻，一直卧床，都是事后夫人告知于我。她之前在侯爷面前表现得既往不咎，后来又在花园自摔嫁祸小姐，都是我为她所献计谋。目的是让小姐暂时远离侯府，至少到夫人生产时，她都是安全无忧，不必担心再生事端。

　　待伤好后，我便在侯爷面前主动请缨，欲往道观服侍小姐。面对侯爷发问，我答得不卑不亢：“奴婢不怪小姐，是那贱婢云儿诬陷我。听闻小姐只有李嬷嬷和两个侍女伺候，道观生活又清苦，奴婢心也不安，恳请侯爷准许。”

　　两月未见，小姐清瘦许多，神情恹恹，失了往日不可一世的气势。见着我却意外的热络，拉着我的手，嘴里却不停打听侯爷和夫人的消息。

　　李嬷嬷暗道我傻，明明脱离苦海，为啥还要自己往里跳。又和我讲，小姐自从住进道观，寝食不安头痛频发，喝药比吃饭都勤。如今没人给按头推拿，每每发作痛得翻来覆去大哭小嚎，可苦了身边伺候的人。我却笑着说不忍她一人受苦，过来做个伴。

　　道观厢房远不如侯府后苑优渥舒适，昨夜北风刮得紧，窗扇门扉吱呀响了一夜。小姐没休息好，早膳吃的很少，随后又犯了头疾。我施施然上前道：“奴婢前阵养病时，也跟郎中学得一些推拿手法，可缓解头疾，不如让奴婢试试吧。”

　　小姐被头疾折磨良久，听闻此言如溺水之人抓到浮木，立马唤我伺候。我支走其她下人，调暗灯火，把点燃的香炉置于床帐中，又将床幔落下。小姐仰卧在床，我坐于靠近床头的方凳上，只将双手伸进床幔之内，在她头顶各处轻揉按捏。

　　厚厚的床幔隔离出一方小小天地，光线晦暗，幽香袭人。我一边按捏，一边轻声说话。

　　小姐似十分受用，安安静静躺着，只伸着一只手，缓缓摩挲身边的一只带锁的金丝楠木匣。这只木匣与她形影不离，始终放在她的床头，里面放着都是过往侯爷的回信。

　　我的低语好似催眠符咒一般，片刻后小姐便不再呼痛，渐渐入梦。再次醒来头疾症状全无，她直呼神奇，还说自己做了一个美梦，夸我有心有功，破天荒赏了银子给我。

　　之后遇到头疾或难眠时，小姐都让我为她按上一按。在道观的这几个月，我成了小姐最信任的贴身侍女，加之与李嬷嬷交好，伺候小姐的其她下人，都逐渐以我马首是瞻。这日，小姐又一次唤我按头，待她睡着后，我便阖上内室门扉，独自坐在外厅，一边缝制绣裙一边守着她。

　　今日她醒得似乎早一些，我旋即丢下手中的绣活儿上前伺候，将温热的安神茶递给她。小姐每每按头后，睡过去再醒来，就会分外口渴。我都会亲自煮好茶，斟上满满一盏给她。

　　她端着茶盏似只餍足的猫，懒洋洋地从内室溜达到外厅，被我的绣活儿吸住目光，“这是什么花？也是紫色的，该不会是什么醉鱼草吧？不对······这个花瓣更大······”

　　“小姐说对了一个字。这花不叫醉鱼，而叫醉心。这醉心花很妙，是药也是毒，在中原珍稀少见。奴婢将这花朵绣在小姐的新衣上，让小姐也能得见这妙花。”

　　小姐不知的是，她早已领略这醉心花的妙用。醉心花还有个别名曼陀罗，此花喜暖喜光，在都城所处的北方不易存活。我也是很不容易才种成了几株花，得了花种，并磨成粉。

　　而小姐之所以头疾之痛快速消散，还常常自以为陷入美梦中，都是因为我在帐中香中加入此粉。这粉用好了是药，用不好就是毒。适量使用可镇痛安眠，但若多加些许，便可使人失智致幻，甚至癫狂。

　　每次待她睡着后，我都小心翼翼地拿出香炉处理干净，将床幔和内室的窗户都打开缝隙，令帐中幽香快速散尽。而小姐醒来后口渴，也是中毒后的症状。可惜她不是识得这花，亦不感兴趣，又对我絮絮叨叨说起方才做的美梦，在梦中有哥哥相伴，她是如何开心。

　　没说几句小姐情绪骤然翻转，开始变得歇斯底里，不由分说拽过那件绣裙，抓起剪刀乱戳乱剪，“就算穿了新裙，又有何用！哥哥把我丢在这里，都不来看我！哥哥不要阿池了，他不要我了！”

　　自从小姐住进道观后，侯府虽然频频派人送来各样物件吃食，但侯爷从未过来探视。连小姐洋洋洒洒情真意切的去信，回信也只是寥寥几句，内容无非是潜心自醒，注意身体之类。兄妹亲昵的往日时光，似乎一去不返。

　　一针一线多日赶工，在她的剪刀下付之东流。我面如平湖，让闻声赶来的下人都往后站，避免被误伤。待小姐哭得累了，我才上前不动声色地接过她手中剪刀，搀扶她坐下，轻声安慰道：“小姐不要动怒，仔细又犯头疾。奴婢有个办法或可一试，能让侯爷来探望小姐。”

　　小姐眼中放光，似抓到救命稻草，连声问我是何办法。

　　“民间有给初生幼儿缝制百家被的习俗，寓意孩子集百家之福，少灾少难平平安安。如今夫人临盆在即，不如小姐赶制一床百家被并赠与贵子，借此与侯爷缓和关系。”

　　小姐一听涉及夫人，瞬间变脸嚷起来：“凭什么要给那个女人的孩子缝东西，我不缝！”

　　“小姐~”我蹲低身子，轻拍她的手背安抚，柔声道：“这只是个借口而已。侯爷让您清修自醒必然也是一时之气。而如今侯府最重要之事就是夫人生产，若是侯爷见小姐对此事上心，定然会心软来探望您。”

　　“···你说的是真的么···哥哥会来看我么···”

　　“一定会的。至于缝制活计自有奴婢代劳，我在百家被上绣上一百个福字，做一床百福百家被。到时咱们侯府再把消息放出去，保管跟您那时的蝶舞彩裙一样能引来赞誉呢。侯爷听着肯定高兴，如此一来，你们兄妹必和好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