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或魔》龙桉

1、神谶·悲天

　　墨灵缠满锁链,鲜血淋漓，整只魔陷在棺材里，头顶的树藤旋飞拼杀，四方涌来的蚂蚁不断被甩出去。

　　她藏身的水棺被遮挡得密不透风，树下瘦果残枝堆积一地，唯有一果毫发无伤地悬于树杈之下，透过它那层半透的黑色硬膜，依稀可见小魔婴已然成形了的细小肢骸。

　　墨灵两手抠着棺材边缘，艰难地往外探。

　　石棺十步远之外，数以千计,长着人脸的大蚂蚁爬遍了药魔玄灵整个魔体，金属碰撞般的啃噬声此起彼伏，淋漓的血光混杂着肆意纷飞的神光，映在墨灵双目大睁的脸上。

　　笼罩整个魔窟的噬魔大阵，已昼夜不停地运转了三十个周天。

　　将魔族的火种安然送出噬魔大阵后，她与药魔身上的魔气几近殆尽,稀薄如纸，被母亲树一根藤条捞进了三断碑之下的墓室。

　　可闻风而来的神之蚁越来越多。

　　药魔玄灵忽而微微动了动身子，堪堪偏过头来，死鱼般大睁的眼与她的目光一时交汇，艰难道：“殿，殿, 下，快走——”

　　她唇边扯出一个笑，血自额上的伤口滑落，昔日朗月清风,潇洒恣肆的模样悉数散尽，与画神像上一般无二的紫雾烟眸却亮得惊人，纤纤葱指血迹斑斑，不断在棺外摸索着。

　　封天，吾笔封天。画笔封天何在？

　　九色赤金龙髭笔随她描丹青,绣水墨,利涉名山大川，亦随她平邪祟,荡妖患,九死一生，随“画神殿”这个名号响彻瀛洲大陆七十二城。

　　直到她为救魔人同族，携麾下十六天魔，重返已被布下噬魔大阵的魔族发源之地——喜地悲天，画神像就此掉落人间的烽火台，轰然碎裂。

　　母亲树挥动藤条的速度愈来愈慢,逐渐不支，蚂蚁渐渐围拢住她这具水棺。

　　一条被蚂蚁咬开一半藤条重重地坠落在地，母亲树身遍处斑驳纹路，不断溢出黑色树胶，仿佛一个满面风霜,无力拯救自己孩子的老母亲在哀哀痛哭。

　　墨灵仰头望着祂，伸出指头轻轻抚了抚那根受伤的藤条，她两手掐诀欲召来画笔封天，魔体却好似被倾轧殆尽的黄泥，没有半分力气，她哑着嗓子，唤：“封天——”

　　淡淡的一点金光自血影神光中升起，微弱的魔气四下交织，阵法还未形成，粗壮的一条蚁腿踩了过来，“啪嗒”一声，封天画笔一断为二。

　　光影中的蚁腿再前一步，墨灵身边的母亲树忽然停止了摆动藤条，一瞬间空气静止，旋即一声巨响，养育第一个魔人的生命之树轰然倒塌，一大片血雾自树杈断裂处撩起来。

　　微弱的哭声响在血雾朦胧之中，声音微微欲断仿佛营养不良的小猫，墨灵手脚并用，慢慢爬了过去，在一片树枝烂叶中不断翻捡，抱起了那个正在恸哭的魔婴，抬手挤出一股魔气灌进了他虚弱的身体。

　　怀中的魔婴比任何刚出生的婴儿都更丑，皮肤漆黑如墨,皱皱巴巴，右眼尾有一颗泪痣。

　　生下第一个魔人的母亲树正在死去，祂的最后一个魔婴就在墨灵手里，嚎啕大哭。

　　她听见了蚂蚁走近的声音，突然伸手捂了下婴儿的嘴，将他轻轻藏进了棺材深处，以身封住了棺材口。许是察觉大难临头，那婴儿竟也不哭了。

　　大蚂蚁长着与天神温策一般无二的脸，这张脸长于人身，便教人觉得风清量雅,容色堪绝，长于一只蚂蚁身上却无端令人心生恐怖。

　　他自血雾中心踱了出来，变作了个玉冠束发暗花银袍的风雅男子，声色带着天神特有的温柔意味：

　　“殿下，我们又见面了。”

　　墨灵未答，静静地注视着他，即便如今遍体血污,身陷囹圄，眼里的轻蔑淡漠依稀如昨,丝毫未改。

　　这眼神显然触怒了惯被尊崇为神的温策，似是想到她性子一贯如此，若再口舌相争又将陷入僵局，他很快将手放于唇边轻咳遮掩，矮身蹲于墨灵面前：

　　“灵灵，我此前所言依旧有效，只要你愿从此丢下魔族败类，拜我为师，我便立刻为你换血，渡你天魔之体为天神真身，今日之事将无一人知晓，你依旧是七十二城供奉的画神墨灵，经此一役，你大抵不会如此前那般固执了……”

　　他随手召来断掉的画笔封天，食指扬起一点神光，自断口处一寸寸抚过去，待他食指移开，笔身毫光毕现,完好如初，他温声笑了笑，将画笔递了过去，眼神如同讨要夸奖的孩童。

　　墨灵垂眸望着掌心接好断口的画笔，嗓音因为魔力透支微微哑着，竟似是起了兴趣，问：“你与其他三大天神商议了么？”

　　温策从未见过往日一颦一笑尽显骄傲的她，如此浑身脏污,鬓发散乱的落魄模样，又听她声音嘶哑,再不复从前高傲，言辞里已是服了软，话中便不自知地含了心疼：

　　“为神者必得有千年难遇,万里挑一的好根骨，有打破蓬莱,方丈,瀛洲三方大陆桎梏,飞升至更高一界的可能，此前所修何道,出身何处却是无妨，如我，出身蛇妖一族，被师尊东离渡化为神，况此前我师尊及两位师伯言谈间多番倾羡你颖悟至此，短短百年便修成天魔，断无不同意的可能。”

　　墨灵微微笑了，血水顺着她笑起的沟壑流下来，她的目光仿佛刺进他这张华美面皮，深入其骨髓中去，口中细细研磨这八个字，讥讽道：

　　“千年难遇,万里挑一？你可知为何你师尊他们不来渡我成神？”

　　她艰难地从棺中撑起身，温策伸手欲扶，却被她不着痕迹地避了过去，他不由所控地开口：“为何？”

　　墨灵轻声一笑，眼波流转间尽显昔日风华，温策正自痴看间，却见她目光陡然一凝，厉声道：

　　“因为他们知晓我渡无可渡！我墨灵既生而为魔，便永世为魔，何来被渡成神之说！绝佳根骨可被遴选，败类背族却未能预知，我拜你为师做什么，学你温策一般，刚一被渡为神，便将本族蛇妖灭族的行径么？”

　　温策豁然立起，被她的几句话击出了真怒：“灵灵，你不——”一个“懂”字还未出口，封天画笔的龙毫已悄无声息地点在了他的喉结上。

　　整个墓室凌凌震颤起来，墨灵恍如未觉，拼死力从干枯的魔体里抽取魔气，瞬间，赤金龙毫变得锋利如刃,毫光毕现，划破了天神温策的喉管，她死死盯着温策惊怒交加的神情。

　　杀不死罢，杀不死的，她想。

　　可怜她麾下十六的天魔，与她为母亲树同一批产下的婴儿，后又一同走出魔窟，遍处求道，此番也未落得个好下场。

　　还有那个刚出生的小魔头，许是将被永远封藏于棺中，无缘长大了。

　　眼前情状却与她所想的颇有不同，温策宛如被戳破了皮的纸灯笼，高大的身躯登时瘪了下去，墨灵愕然望着眼前这不可思议的一幕，头痛欲裂，恍惚间，隐隐察觉自己陷入了一个巨大的梦境。

　　“师尊——”这声唤好似遥在天边，又像近得就在她耳边。

　　霎时间，眼前的墓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土崩瓦解，她陷入一片黑暗之中，身后的触感不再是冰冷的墓室，攒银线暗花绫衬袍半盖在她身上。

　　三千青丝在朦胧中微微地荡,垂在她下颌处，墨灵眼神聚焦，依稀可见一个清贵萧肃的轮廓，一支长剑直贯硬地，骨节分明的手按在剑柄之上，另一手正虚虚揽着她，以真气相托，恪守礼节地离了三寸。

　　她耳边是呼呼的风声,藤条甩动声，和窸窸窣窣的蚂蚁爬动声，墨灵动了动身子，撑起身来。

　　那人觉察响动，低下头来，右眼尾一颗熟悉的小痣映入她眼中：“师尊？师尊醒了？”

　　师尊？她何时收过徒弟。

　　千年前的惨烈历历在目，她墨灵彼时欲杀天神温策未成，被他打上封印封在石壁里三千多年，如今好似大梦方醒，脑中混混沌沌，不甚清晰。

　　死在墓室里的母亲树已腐朽成灰，只留了一个浅淡的轮廓，整个墓室棺木散落,骸骨横陈，在祂旁边，新生的母亲树下坠满未成熟的果子，正自摆动着藤条，将他们两个魔庇护在树荫之下。

　　这蚂蚁却只在树荫外围打转，并不惹这棵生命树。

　　墨灵翻手召来封天画笔：“你是何人，为何救我？”

　　她久未说话，有些不习惯使用嗓子，往日恣睢的清音宛如酿制了千年的沉酒，无端染上了几分倦怠。

　　那人的轮廓隐匿在一片暗影中，瞧不清晰，轻轻道：“师尊不记得我？”

　　未及墨灵回答，那人很快回神，横剑对她作了一揖：“徒儿蒙玄灵师伯赐名，上官封藏。”

　　墓室里的磷火明晃晃地映在他未带面具的脸上，目如点漆,清雅绝伦，他微微垂眸，在她未察觉的角落，眸光一瞬不瞬地落在她身上，一时之间似乎有千言万语酿于口中。

　　最终却只轻轻动了动唇，笑了一声，朗月般温和如初。

　　玄铁重剑被他刻意横于身前，宝相纹样蜿蜒在剑身之上，流溢出一片寒光。

　　墨灵瞩目这剑身片刻，一时间一股无言的酸涩涌上心头，她只当是想念自己的天魔兄弟，未想到其他，泪水自眼中倏尔决堤，挂不住地一颗一颗滚落下来，偏过身去遮住泪眼：

　　“原是玄灵替我收的徒，我还以为——”

　　如今身处那个位子两千余年，在那人决绝地离他而去之后，便无人再敢在他面前哭过了，封藏近前一步，手僵僵地伸到半空，顿了一刻，却又很快收了回去。

　　“师尊……且莫要伤心，十五个天魔师伯都还活着，只是皆被神族囚于六合八荒人迹罕至之处，寻一寻总能寻到。”

　　神之蚁的爬动声逐渐稀松，朝石壁的一角涌去，墨灵再转过身来，脸上已不见了泪痕，只见那蚂蚁消失之处隐约浮动着暗银攒花的袍，似是已听了多时，她不由冷然一笑：

　　“故人来访，怎不愿进来一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