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圣南街十二号》seasass

16、汤

　　齐川今晚没有做梦，他将备受惊吓的妻子哄得睡着后，又开始将自己的记忆调回十多年前。
　　他倒是没有觉得很可怕，毕竟当年那个女孩子的形象给人的感觉就是一种毫无杀伤力的文弱形象。
　　他反倒是开始思考，既然她已经去世了，那为什么还会出现在人世间，又为何要三番两次的出现在他面前。
　　她应该是有苦衷的。
　　他开始有目的地回想以前他们做同事的时候的事。
　　那个沉默害羞的女生慢慢的站在他面，穿着朴素的衣服，留着遮挡半个脸部的齐刘海，一股瑟缩的气质。
　　在公司的角落里，认真地做着并不复杂的工作。
　　那次他给了她一个雪糕后，又发生什么事了？
　　如此思绪越发飘散，他拿起手机看了看时间，零点已经过了，但他一点睡意都没有，索性起床来到客厅，就着昏黄的灯光开始仔细的翻起相册来。
　　相片由于年代久远，已经有点泛黄了。在这泛黄的相片中，女孩子腼腆怯弱的样子却在他心中越发的清晰。
　　他好像想起来了，他和初慧的往事。

　　十几年前，笔记本电脑还不太流行，齐川换了部门，经理吩咐他将自己工位上的东西搬过去，包括那台笨重的电脑。
　　天气很热，齐川搬东西搬得满头大汗，连后背都被湿透了。
　　初慧看到他满头大汗的来来去去，办了半天东西好像一点都没减少，终于是忍下心中的害羞，上前去问：“我帮你搬吧，不然东西太多了，你要搬很久的。”
　　齐川本来想说不用，但是看到初慧眼镜后面的那双平时看上去胆怯的眼睛里此时充满了鼓足勇气后的真诚，他心里动了动，拒绝的话换了一个味道。
　　“好啊，那就谢谢你了。”
　　果然，初慧的眼睛里迸发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激动和生气，她利落的将那些零散的东西装在箱子里，然后就去帮他搬电脑。
　　她很有干劲，齐川不禁失笑，这姑娘，还真是较真。
　　齐川只记得那天他们搬了很久，下班了才将一切的东西全部摆放好，初慧甚至帮他打扫了新工位的卫生。
　　虽然很累，初慧却很开心，她感觉到自己终于充满了人气，不再是躲在角落里像一个被人遗忘的绿植了。
　　齐川将她的兴奋看在眼里，待一切收拾好后，他问她：“今天真是谢谢你了，要不然这么多东西我非得搬到晚上去不可。”
　　初慧连连摆手：“这是应该的，你都给我买过冰激凌了。”
　　只是一个冰激凌而已。
　　齐川有点恍惚，开始打量这个在他所有的同事里最没有存在感的一个。
　　大家聚餐会叫她，但是她既不说话也不喝酒，一个大活人坐在身边也无法忽略。她永远只是看着其他人畅所欲言的大笑大闹着，然后眼睛里流露出羡慕的眼神。
　　她在羡慕什么呢？
　　齐川当时不明白，直到后来有一次公司的年会合照的时候他才终于明白了。
　　那个时候的初慧，还是没能融入集体。也是，饭桌上有一个怎么也不开口不喝酒的同事，其他人的兴致都会大打折扣的。
　　久而久之，也就没人叫她去了。
　　好像没有她的存在，其他人会更自在一点，因为总要照顾到她不喝酒不说话，以免冷落了她。
　　同事们聚会都会拍照，有些关系特别好的甚至会把两人的单独合照点出来用相框装起来放在桌子上。
　　有一次他看见她拿着别人的照片，细细的抚摸，眼神里是向往和羡慕。
　　那样的眼神看的齐川很难受，像一只被人遗弃的小动物一样想要得到别人的关注。
　　于是那次年会合照，当所有人都理所当然的遗忘她的时候，齐川却叫了她的名字。
　　“初慧，过来一起照啊。”
　　说起来那天的合照好像是她唯一一次合照，她还是站在角落，但是却明显感觉到她很开心。
　　她好像终于在人群中有了那么一点存在感。
　　齐川从回忆中醒来，用手指点了点初慧的脸，看着照片里她难得灿烂的笑容，想笑，却发现自己嘴里满是苦味。
　　他继续往后翻，翻过了公司的合照，最后一页是他和一个中年女人的合照。
　　那个女人长得和初慧有点像，和他一起坐在沙发上，亲昵的搂着他的肩膀，露出慈爱的笑容。
　　照片的光线不好，他和女人的脸都是青色的看不清楚，但是齐川却从中感受到了照片里气氛的融洽。
　　阿姨。
　　齐川无声地叫了一声。

　　齐川想要请初慧吃饭以示感谢，但是初慧却拒绝了。
　　“我妈还在家等我呢，改天吧。”她拒绝的样子很为难，似乎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很错的错事。
　　齐川不想让她为难，于是无所谓地说：“那就改天吧。谢谢你了。”
　　初慧如释重负却有点遗憾的舒了一口气，对着齐川郑重的道歉。
　　当然这一顿饭齐川还是请了，初慧吃的时候其实是非常难受的，她不敢看他，更不敢看别人，只能一味的看着自己眼里的饭，埋头苦吃。
　　齐川有一搭没一搭的和她聊天，努力的让气氛不那么凝结。
　　也许是收到了齐川真诚的感染，初慧终于是开始和他聊天。
　　你为什么和大家吃饭的时候不说话，不喝酒？
　　我不会喝酒，也不知道怎么和大家说话，但是就算是不说话我也很开心，我喜欢和大家在一起。
　　你一直都这么不爱说话的吗？
　　嗯，小时候不是。
　　他们聊得很开心，初慧的脸上的笑容看的他眼睛很刺眼。
　　原来是这样一个开朗爱笑的姑娘。
　　那一次之后，齐川认为以初慧的性格，日后的交际应该不会很多。于是也就像往常一样，偶尔打招呼一下就算是见到了。
　　但是那一天，初秋的寒流突然而至的那一天，他感觉到初慧的眼神时不时的在他身上流连，于是他忍不住过去问她。
　　“怎么了？找我有事吗？”
　　初慧没想到自己的眼神太过于直白了，竟然将正主给直接惊动了，舌头打结了半天都没说清楚要说什么事情。
　　知道她性格内向，所以齐川耐心听她语无伦次的说完。
　　原来是她母亲听说他请初慧吃饭后，觉得很过意不去，邀请他到家里吃一顿饭。
　　齐川摆摆手：“我请你是应该的，你都帮我搬东西了。”
　　初慧却用祈求的眼睛看他：“这不一样，按理来说，是你先买冰激凌给我吃的。”
　　也许是觉得初慧主动找人太罕见了，齐川也有心将这个姑娘拉到人群里，于是就点头同意了。
　　初慧的家里只有她和母亲两人，不大的房子被布置的温馨可爱，齐川感觉一进到她家门就像是回到了自己家一样。
　　初慧的母亲是一个有点强势却不失温柔的妈妈，将家里的事情安排的井井有条，初慧在她能干的母亲的衬托下就显得更为木讷了。
　　齐川记得那一天他喝到了世界上最好喝的汤，奶白色的汤汁像牛奶一样顺滑，一直顺到他的心里，让他的眼睛都微微的泛红。
　　初慧的妈妈在一旁语重心长的嘱咐初慧要和同事搞好关系，一边又央求齐川多多关照她。
　　“说起来也是我的不对，自从她爸在她十一岁那年因为意外溺水去世后，我就将她看得很紧。”
　　“因为我怕，我已经失去了丈夫，不能再失去女儿了。”
　　“可是我又忘记了，既要保护好她，也不能将她看得太紧。你看她到现在性格也是很内向，也不会说话，我就怕她得罪人。”
　　“她到现在也没朋友，一直都是一个人独来独往的。你是她第一个放在嘴边说的朋友。”
　　齐川将眼泪压下去，安慰道：“初慧在公司很好的，工作认真，一丝不苟，还乐于助人。她很好。”
　　初慧妈妈听到后眼睛里的担忧终于是放下了一些，招呼他多喝一点汤。
　　那汤真的很好喝，他喝了好几碗，每喝一口都像是逝去的妈妈在身边温柔的注视他。
　　从那一次后，初慧好像真的变开朗了一些，至少她会主动的和人家说早午晚安了。
　　他也去喝了好几次汤，有一次情绪太过激动居然抱着碗哭了。
　　他真的好想妈妈。
　　初慧的母亲听说后，流露出了一种他很多年没见过的，专属于母亲的疼惜。
　　她摸着他的头，温柔地说。
　　以后想喝汤了想妈妈了，就到阿姨这里来，阿姨这里随时随地汤都管够。
　　在这样温柔和蔼的几乎让人心碎的语气里，他终于是忍不住抱着她嚎啕大哭。
　　那一天他好像回到了小时候，一家三口在并不豪华的屋子里其乐融融的吃饭的时候，他们合了影，但是由于光线不好，拍出来的效果也是差强人意
　　但是他已经很满意了，他将照片珍藏起来，放在了相册的最里面。
　　后来他调去外地一段时间，走之前还和初慧说。
　　等他回来再去看阿姨。
　　在冬日和煦的阳光里，初慧站在自己的工位上朝他挥手。
　　她笑的灿烂，就像她一直都是这么笑一样。
　　可哪知世事无常，他这一去就是三年，等回来的时候公司里早就换了一批人了。
　　他以为初慧也是跳槽了或者结婚了，也就没有在意。
　　却不成想，再次听到消息的时候，竟然是她的死讯。
　　原来那一眼，竟是此生最后一面。

　　齐川有点累的捂住眼睛，将滴落在初慧母亲的脸上的泪水擦去，口腔里慢慢泛起一股鲜香浓郁的味道。
　　那是初慧母亲的拿手好菜，又香又鲜。
　　竟已经去世了。
　　这样好的两个人。
　　他慢慢的站起身，拿出妻子放在冰箱里的食材，在网上找了教程，认真的清洗。
　　原来这样好喝的汤，再也喝不到了。
　　亮着灯的厨房里慢慢的传出一个男人痛苦压抑的哭声，伴随着水龙头打开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仿佛是一幕谢幕的音乐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