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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清清白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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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界传言四起,闹的沸沸扬扬到处都是,于玚在家中亦有所耳闻。
他看着电脑上已经播放完毕的新闻播报,里面那个笑起来很严肃的主持对他与晏冷淡的感情生活竟然是持正面态度的,她用了很隐晦的话语谴责那些媒体发出的新闻稿,在一众惶惶或津津乐道的同行中风格独树一帜,还给在这段关系里看起来似乎属于弱势一方的于玚加了油。
若说毫无波澜,那必然是不可能的。只是他知道,抛开以往那些胡乱猜测、故意博取眼球而写的新闻稿不谈,至少如今造成这种群魔乱舞局面的种种流言蜚语,身在此山中的于玚清楚,这些决不是空穴来风。
窗外有雨幕铺天盖地,在下一场瓢泼大雨,透过客厅拉着的窗帘,穿越朦胧的柏木纹样,连上一圈幽幽的白光,仿佛丛林间祭祀的白日焰火、被天地打压也要竭力熊熊燃烧。
于玚敛下眉,半长的黑发垂在他的脑后,只有有几缕不听话地出现在他的鬓角,弯曲着垂在半空,蜻蜓点水般掠过耳廓。
他的手机上还亮着光,上面不只有社交软件的聊天框,还有一通刚刚结束的电话,来自于设计师的合法伴侣,晏冷淡。
通话的内容其实很简单,简单的让于玚已经有所预料。他们先是短暂的沉默,而后才是男人低哑轻柔的声音,哪怕经历过电流轻微的扭曲,于玚也能听出他的没有丝毫情绪。
是冷淡的,平静的,说:“上午九点,我们见一面。”
于玚说,好。
四月末的香港已经略微有些热意,初夏的暴雨洗刷了这个城市有关于春末的最后一点痕迹,正式昭告世人自己的登基,来势汹汹得很。
穿着长风衣的于玚撑着伞,密集的雨珠在他的伞沿上连成一线,在陌生的人世间欣喜地抱团,转瞬间又稀稀落落地跌入地面,摔得粉身碎骨,碎的连分毫都没剩下。
应下晏冷淡的相约时于玚并不意外,因为年轻的设计师早已想过迟早会有这么一天。
当悬在头顶时日长久的审判落下,他的心中除了最开始的怔松外,第一反应就只剩下一种“终于来了”的解脱和释然。
就连得知爱人的出轨,于玚甚至都没来得及生出不愉,心头便涌上一阵强烈的、松了一口气的感觉,说不清道不明。
他手边有厚厚的一摞纸,被淡色的文件夹包裹着,推过来时正好摊开,透着森然冷白的封面上只有五个冷清的字眼,昭然预示着他们最终的结局:离婚协议书。
“什么时候开始的?”于玚问。
“在两年前的冬天。”晏冷淡的回答相当的精准且坦然,“很抱歉,玚玚。”
“没什么好抱歉的,”于玚垂下眼,他呼出一口气,扯起嘴角笑了笑:“在这件事上,是我先对不起师兄。”
前行者的罪恶永远无法被洗脱,后来者即便也走上了有罪的道路、与前行者的过错毫无关联,前行者也没有立场能够指责。
他懂得这个道理。
“一码归一码。”晏冷淡若有若无地笑了一下,纤细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桌面,窗外暗淡的云涌为他冷淡的脸渡上了一层深深的灰蒙,使他看上去比以往更为不留情面:“是我对婚姻不忠,我的背叛跟你的错误没有关系。”
于玚没说话,对他的回答有所预料。他沉默了一会儿,看上去似乎有什么正在思考的心事,目光落在离婚协议书上停留半晌,才忽然开口问道:“我能问问,师兄你是怎么知道的吗?”
一个名字在他的舌尖打转了一圈,随即就像被烫到了一般犹豫不决。
“路修远,”晏冷淡眼神微冷,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他轻描淡写:“是我的出轨对象。”
“……”
“……”
于玚:“?”
“你没听错。”晏冷淡漫不经心地按了按眉心,嘴角挑起一个轻微的弧度,连同那双狭长的眼,黑瞳黝深,冷若冰霜:“路修远,是我的出轨对象。”
闻言于玚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声音,他情不自禁地眨了眨眼,被这样的世间人事无常惊愕地说不出话。
“怎、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呢?”于玚一时半会消化不了,他错愕地看向对面的男人,脑海中一片乱麻,种种猜测如飞云略过水面,纷乱繁杂又转瞬即逝。
年轻的设计师很了解他的合法伴侣,他不认为晏冷淡倘若知道了真相,还能忍得了两年,也不认为,晏冷淡会故意选择这样迂回的方式回报他犯下的错误。再加上其一夕之间突然转变的态度、连日来的外界传言,和来自艺术家对于空白填充的天然敏感和直觉,几个念头飞快略过之下,一个匪夷所思的猜测歪打正着浮上心头,于玚险些就要脱口而出:“师兄你——”
不会是被骗了吧?!
晏冷淡面无表情。
于玚忽地接触到他的目光,突兀地顿住了话头,前所未有的求生欲令他咽下了所有冲动的欲望,猛然噤声。
可怖的沉默遂在空旷的隔间里肆虐。
“哈……哈……”于玚干笑两声,男人的眼神如有实质,带着强烈的冷冽和锋利,刀子似的扎在于玚有点想笑的嘴角。在晏冷淡的注视下,他不由得慢慢低下头,低到看不见晏冷淡钉子似的眼睛,连余下的声音都在这样的逼视下被吞没,于玚抿了抿嘴,小声说:“对不起,师兄。”
说到底,问题的最终根源还是出自于他。
晏冷淡说他对婚姻不忠,于玚自己又何尝不是?追求者不知真相,他却妄图欺骗天理昭昭,想要瞒天过海,盲目地跟从无知者的引诱,麻痹良知的挽留,自私地满足自己满腔私欲,直到沉迷在虚幻的幸福里、被理智的自己都看不下去,于玚这才意识到他的糊涂和愚蠢、理所当然和不可原谅,更是后知后觉地才发现,原来他的选择不止伤害了路修远,也伤害了在这场感情里本就无辜的晏冷淡——
三年前的雪夜,青年在男人的亲昵靠近下突然幡然醒悟,同时也义无反顾地推开的动作,如今想来仍旧历历在目,亦是在记忆里始终未曾褪色,分外的颜色鲜明,显得十分清晰。
正所谓应得那句,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他借口工作聚少离多逃离晏冷淡身边,借口事业一次又一次执拗地要将晏冷淡推远,到最后得知命运在暗中早已不满他的左右摇摆,惩罚他的两次得到也不珍惜,与顾此失彼时,甚至都生不出丝毫不满。
相反,他只觉得合该如此。
但晏冷淡却不这样想。
他抬手制止了于玚的道歉,黑色的眼深不见底,语气寡淡一如从前:“我说了,玚玚。一码归一码,与你无关。对是对,错是错,我晏冷淡向来分得清楚,还不至于做了还不敢承认,要你一人去承担。”
说罢,他伸手又将那一摞离婚协议书向青年的方向推了推,干脆利落地斩断这一番剪不断理还乱的感情剖白,揽过话题。
晏冷淡的情商,高就高在这一点上,气人也气在这一点上:意见相悖很正常,但我坚持我的观点不会改,你改不改无所谓,因为事情要按照我的步调来。
“看看吧。”
晏冷淡扬了扬下巴,少年意气和矜贵倨傲都在这一个动作上展现地淋漓尽致。他示意于玚翻看这些文件,于玚也这才发现,在这厚厚一摞纸中,真正离婚协议书占据的一席之地其实很薄,剩下的几乎都是有关他们婚姻的财产分割与一些产业注解。
几乎凝滞的气氛还没来得及汲取养分变得阴云密布,就被突如其来的横刀劈开打乱。
于玚只是看了一眼,就被上面写就的文字攥住了注意力,瞬间从刚刚的情绪抽离。他直起腰,手中快速翻阅,机器打印的黑纸白字清清楚楚,一行行方块字让他看得眼皮狂跳,眉头皱起。
“我不同意。”青年啪地一声合上文件,响起的男声清脆而响亮:“这些我一个都不会要。”
他说得那么认真,一字一句都铿锵有力。
“玚玚,这是你该得的。”晏冷淡的神态平静。
“不,师兄。”于玚叹了口气,他的语气温和,带着晏冷淡所熟悉的执拗,缓慢而坚定,甚至还透着一丝说一不二的斩钉截铁:“你说错了,这不是我应该得到的。”
只见他认真地看着男人,以往温顺的眉眼第二次有了些许锋利的痕迹,提醒着晏冷淡,这是他即将分开的伴侣,一个在性别上与他同样的男人,在不需要被体贴时、他的力量亦有着与其外表近乎于割裂感的不容被忽视。
“我知道,师兄是认为我在这段婚姻里受到了辜负和背叛,因此哪怕得知我才是最先对不起你的那个,你也依旧按照你的想法慷慨地分给我这些东西,但是这份慷慨我并不需要。”于玚说,“我知道你给我的这些财产里,肯定已经减去了关于我最开始欺骗你的事所占的比值,但也正因为我知道,我了解,所以我更不能理所当然地接受这份财产分割。你刚刚说你不会一个人让我承担责任,那么同样,我于玚也不会做这样的事,该是怎样,就是怎样,这份财产我实在受之有愧,我不配得到。”
于玚一直都清楚,晏冷淡是一个恩怨分明的磊落君子,尽管晏冷淡并不认同这样的高评价名词。但只要与他相处,有心就会发现这个男人的行事准则有着和芸芸众生截然不同的丈量方式,犹如古时能让王国千秋万代的明君,能忍常人所不能忍,也敢做常人所不敢做,哪怕在糜烂黑暗的血腥暴力下生长、被饥饿凶猛的群狼环饲虎视眈眈地徘徊,仍旧能够做到条条框框皆公正明允。
那份看上去厚度惊人的文件,写满了晏冷淡对待他这个准前夫的慷慨和剩下的情义,没有任何藏私地开诚布公自己在婚后都获得了哪些财富,也没有任何龌龊地将它们连同婚前的赠予一并划分。故而当于玚刚刚看到时一度眉头皱起,因为这些东西即便减去了他欺骗占下的部分,林林总总加起来的估值数字也极度惊人。
“玚玚……”晏冷淡还没说完,刚开了个头,坐在他对面的于玚就打断了他。
“这些数字,是师兄愿意为我们的感情所支付的区值,代表了你对我的好,这已经足够。”青年翘了翘嘴角,阴沉的天和着细细密密的雨声,像春的信使在他的脸上发芽,被深深的囚困。
也就是在这一刻晏冷淡突然发现,被黯淡无光的天幕所亲吻的青年那张眉目淡到极致的巴掌脸上,竟然有一种和路修远极度相似的山水素远,仿佛大家挥毫时笔下绽开的水墨丹青,由深到浅层层递进、层次感分明,充满极端的灰暗,亦充满极端的森白。
“师兄,我们的开始充满了看不见的背德和欺骗,结束时,就让它看上去清清白白一点吧。”于玚轻声说。
晏冷淡所有准备说服他的话都梗在喉头,他短暂地怔住了。
不多时,他微微扬起下颚,森冷的面目没有表情,只深深的,深深地看了一眼自己曾经的、即将准备分道扬镳的合法伴侣,随后艳红的、薄薄的嘴角微微一挑。
“好。”男人似笑非笑,“谁会嫌自己的钱送出去又回来呢。”
于玚笑了起来,他知道晏冷淡就是这个德行,阴阳怪气起来连自己都能损,完全无视攻击的源头。
晏冷淡唤来韩特助和律师,等相关文件需要修改的条例修改好,也重新打印好之后,二人在沉默中各自签上名字,很快就签好了所有离婚需要用到的手续和文件。
结束后晏冷淡站起身,外头竟然也开始拨云散雾,浅阳半露,有光自盘旋的雷鸣中诞生。于玚这才发现,下了一上午的滂沱大雨不知何时已经停歇,只剩下玻璃上不停滚落的雨珠,还在不甘心地张牙舞爪,留下被拖拽的痕迹。
有长长的阴影投射,男人居高临下地回头瞥了他一眼,黑眸轮转间冷酷淡漠,在阴冷俊美的脸上距离感极强。他穿着西装革履,昂贵的面料和肃穆黑白更显得他高不可攀,完美得无懈可击,不似真人。
晏冷淡眼神冷漠,但他还是说:“在这段关系里,你我都是过错方,亦都是受害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