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金壓卡》濟南老梁

556、賓格克113年第一屆自我磨練企劃預賽

　　諾爾茨州紐諾爾茨市的天光像被拭過的鋼面，冷亮而清。封閉的公路在城市邊緣鋪展出去，像一條寬闊的錫色帶子，里程標牌每隔半英里立著，風從兩側的護欄縫隙掠過，吹得旗面一張一合。臨時搭起的看台上，觀眾席緩緩沸騰。索恩紮伊希納伊的紫色旗幟繃得緊緊，織線在陽光下露出細微的光芒，宣告一場速度與秩序的典禮即將打開。

　　納卡塔·肯婁在維修區的貨櫃後方換裝。鏡面裡，他檢查著自己的呼吸與衣料的貼合。白色連身緊身衣將線條收束，紫色三角褲勒住腰骨上方的肌肉，粉紅色的女士胸甲覆住胸口，邊緣微微泛著珠光。短裙的褶痕像一道靜止的波，長靴將小腿包得筆直，手套在指尖收合，內側微絨像一圈柔短的雲。紫色假髮穩穩覆在頭上，兩側各綁著一枚粉紅色的蝴蝶結，蝴蝶結的結心微硬，恰好卡在耳後。他將這一身比獸究戰鬥服理好，再把正常賽車手服裝一件件外罩，拉鍊齒列在喉結下方並攏，安全帶護肩掛在胸前，重量與熱度同時安住。

　　工程師過來拍了拍他的手臂，對他說了幾句。他點頭，用簡短的回應把節拍對準。另一位工作人員把抽籤箱推到面前，他伸手，摸到冰涼的一串鑰匙，拿起來，鑰匙牌上印著今天分配到的車號。大家又說了幾句，笑聲短短地停在齒縫間，像一小段乾燥的砂紙。

　　二十輛卡車依序在起跑線上排開。每一輛車在陽光下都有同樣的顏色與角度，前保桿與車燈整齊如一，辨別它們的只有號碼貼紙與窗角的旗標。裁判台上的人透過無線電交代了幾句，維修區的廣播也跟著回應。解說在看台正面說著話，語速快慢恰到好處。賽道兩側的護欄外，孩子們揮著小旗，旗子的布面在風裡拍打，像一群小心臟。

　　肯婁攀上踏板，坐進駕駛艙，拉過安全帶，扣上。方向盤沉甸甸地貼在掌跟，皮革的紋路向外散放。引擎開關被扳下，整個駕駛艙像被低鳴灌滿。那一瞬，他肩膀與手肘裡有一種細微的冷，像極細的線穿過關節。比獸究系統醒來，從戰鬥服的內層開出一層看不見的花，觸碰到了他的肌肉與神經。手套裡的手指動了一下，不是他自己給出的訊號，而是一個更穩更冷靜的律動在牽引。右腳抬起，又穩穩落在油門上，鞋底感覺得到踏板下方的回彈。安全帶收緊，胸口的粉紅胸甲在束縛裡發出一點細微的摩擦聲，像是從裡面傳來的提醒。耳機裡傳來短促的聲響，有人說了幾句，他側過頭示意，簡短回應。

　　砲響炸開，聲音乾脆清澈，像把鋼尺在桌面上彈起。二十輛卡車同時向前竄出，輪胎壓過白線，橡膠與柏油的摩擦挾著清晰的哨音。轉速往上爬，指針碰過兩千又往上，系統控制著他的手腕順利切入下一檔，齒輪咬合的瞬間帶來一個清楚的點。他看著自己的手在方向盤上移動，像看見別人專注地寫一行字，而他只需要把視線留在前方。

　　第一段是一英里半的直線，兩側都有高架的陰影切過。風從窗縫溜進來撫一撫他的臉，假髮被頭盔壓住，蝴蝶結沒有晃動，像兩個小小的定錨。時速破了八十，九十，再到一百，風聲往後拉得又直又長。前方的三號車在外側一條線上，六號車在內側。系統讓他的腳掌飄開一寸，再踏回去，角度精確得像量過英吋。他感覺自己的胸腔一吸一吐，節拍與轉速靠攏，心裡像放著一張透明的格紙。

　　第一個大緩彎向左，半徑長長的，護欄外是一排淺色的草坡。系統讓他提前減速一點點，煞車踏板傳回的阻力在腳掌下化成穩定的曲線。方向盤在他掌心裡被帶往內側，他看見鏡子裡看台的紫旗往右掠過，像水面上的一串倒影。外側的車並排了一瞬，兩輛車的距離維持得乾乾淨淨，彼此都依著規則的線條。同時間，耳機裡有人提醒，他聽著，喉頭回了一聲短短的氣音。

　　過了彎，他把車擺回直線。前方有一段微微的起伏，坡度不大，從他坐的位置看去像是遠處有一條氣息起伏的背脊。他把車納入前方六號車的尾流，風的阻力略略鬆開，一種被吸附的感覺出現。時速又上到一百零一。他注意到六號車左側的空隙像是被誰輕輕撫過，空氣的紋理打開了一道口，系統讓他把方向盤向左移動一個指寬，再回正，油門一點一點推進，把那道口擴成足夠的路。兩輛車的影子在柏油上滑移，像兩條平行的黑絲。

　　第二個彎靠近河道，橋欄杆投下的影子像密密的梳齒。這裡的路面溫度較低，輪胎發出不同的聲音。系統提早給了幾個小幅度的修正，他的手腕像被一雙看不見的手扶著。車頭貼住內側，外側的白線在鏡裡閃一下，又穩穩被甩在後方。看台上有一串歡呼聲沿著彎道蓄起來，像風從河面收集到的波，一波接一波。他知道那不是為他一個人發出的，但在耳邊劃過時，仍舊像是落在他肩上。

　　前方的領先車在直線末端不急不徐地過了檢查點，橙色的旗面在頭頂一抹。他在第二車群裡穩穩地把節奏拉長，和旁邊那台藍貼紙的車相互照著影子走。裁判塔傳來一段提醒，他聽見自己的名字被叫到，跟著兩個數字，心裡像有一顆小石子落在水裡，漣漪一圈圈地散開。他點了一下耳機，低聲說了幾個字，系統保持著同樣的呼吸。

　　路面進入一段長下坡，坡度約三度，視野推開得很遠。這一段可以鋪出長音，速度很快。他看著前方那台領先車在陽光裡亮了一下，像是飾了銀邊。系統選擇了一條乾淨的線，靠著中線往外再內，過彎時輪胎的聲音像被刀子輕輕削薄。他注意到里程牌顯示已經過了第六英里，時間像被人不知不覺地收起來。這種感覺很奇怪，像是在一首熟悉的歌裡被偷偷改掉了兩個拍子，但他沒有彈錯，因為有一個更穩的節拍在他身體裡。

　　最後一段直線拉到終點前的五分之三英里，兩側的看台更密，旗幟把空氣切成一塊一塊。計時拱門的數字在陽光下閃，彩帶的尾端輕輕晃。系統讓他把油門再踏深一點，轉速再拉高一格。他的視線被固定在終點遠處，一條看不見的線把他和那個點拉住。耳機裡傳來短短的倒數，他吸了一口氣，胸甲在呼吸時微微頂著安全帶，緊而不痛。他在這最後的百碼裡保持著第二的節奏，不追不放，像是用一根剛剛好的張力把整條鋼線拉平。

　　終點前的旗面揚起來，黑白格子一閃一閃。他把車從終點線上平穩地駛過，計時桿下方的屏幕跳字，兩個大的數字和他的車號簡潔地貼在一起。看台爆起一片聲浪，主持人在麥克風後說了幾句話，語尾高起。耳機裡傳來團隊的祝賀，有人笑著說了幾句，他用短促的語氣回應，像是把心臟上的三四根琴弦逐一撥了一下。

　　減速圈上，系統慢慢鬆開了他肌肉裡的那層亮。他的手指重新感受到自己的重量，方向盤在掌心變得不那麼輕。風翻過車窗進來，帶著一點柏油和草的味道，像下午才會出現的光。他把車停回維修區，解開安全帶，從椅背上起來。工程師迎上來，伸出手比了幾個姿勢，嘴巴裡說著話。他把手套脫下一只，跟他握了握，笑了一下。

　　不遠處的公告板上，已經有人把成績紙黏上，第二名的字樣在一串數字裡格外乾淨。他走過去看了一眼，視線停在自己的名字和那個數字上。有人從旁邊湊過來拍他的肩，說了幾句恭喜，他點頭，回了兩句，語氣平穩。他把視線從紙面收回來，抬頭看向賽道，陽光在護欄上擺出一個新的角度。

　　換裝間裡，他把頭盔放在金屬板上，紫色假髮下的兩枚粉紅蝴蝶結還端端正正。他伸手摸了一下胸甲的邊，感覺那層光滑在指腹下像水。戰鬥服在皮膚上留下的熱仍在，像一個透不進風的小房間。外面的賽車手服裝解開了幾道扣子，空氣沿著衣料的縫隙慢慢進來。他坐下來喝了一口水，水在舌根上微微冰。他想起起跑前那一瞬的冷，想起系統在他身體裡執起方向盤的那雙無形的手，想起終點前的倒數。他沒有多想，像把一張折好的紙又沿著原來的折痕再壓一遍，重新放回口袋裡。

　　外頭有人招呼他，說了幾句關於決賽的安排。他起身，點點頭，把手套重新戴好，指尖在布裡輕輕一壓。風從維修區的通道穿過，帶著油脂和鐵的味道。遠處的賽道仍有車在跑，輪胎的聲音像遠方的潮。他往那裡看了一眼，眼睛裡的光像刀刃一樣乾淨，卻有一點紫色的柔。晉級決賽，第二名，這兩個字沉在他心裡，不重不輕，正好壓住一條安穩的線。

　　夜色還沒來，賽場的影子已經拉長。公路像一條被洗過的鋼，將午後的熱和吶喊收進深處。肯婁把背挺直，往前走去。前方的每一英里，都像以他熟悉的語言寫好的句子，等待他在最合適的地方落下一個句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