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我一支烟》乍吹春水

2、第二章

　　两个人面对面坐在饭桌上，让杨天华觉得自己是一部家庭伦理片里的知心大哥，而他即将要面对的是叛逆期的弟弟。

　　明明刚刚还侃谈洽欢，现在居然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不过这时间还真是神奇，能把之前那么一小粒儿的梁荆，变得这么高，不过感觉衣服下空荡荡的。

　　杨天华在西红柿炒鸡蛋里挑挑拣拣，把鸡蛋全挑到梁荆那一边儿，“多吃点。”
　　“最近还好吧？你爸还打你没？”
　　“没，上了初三就没打过了。”
　　梁荆左手撑着头，右手随意地拨弄着筷子，习惯性地还想把左腿踩在凳子上，不过想到这是杨天华家，抬起的腿又放了下去。
　　“那你打他没？”
　　“你不是跟我说不能以暴制暴么？”
　　“那就行。”

　　梁荆也没再回话，又换了个姿势吃饭。
　　左手小臂打横在桌上支着身子，右手不慌不忙地夹菜，看着也不像是刻意装的，但就是浑身透着一种你再讲话我就会不耐烦的脾性。
　　杨天华挑眉，感情下一步他就要递烟给梁荆了，怎么越长越刺儿了呢。

　　“话说你妈现在是住这儿吗？二楼那户？”

　　就杨天华刚刚捡他回家的时候，梁荆好像说他来找他妈来着，要不是梁荆主动说，杨天华都忘记了他还有个妈了。
　　“嗯。”杨天华听梁荆着态度，怕是不想怎么聊他妈。
　　他刚开始觉着这妈当得也忒不称职了，后面又想自己只是个局外人又不是他妈，凭啥站在这个角度去谴责别人，毕竟跟酒鬼过日子还每天担心受怕自己跟儿子会不会被打这种狗屁生活换谁都受不了。

　　人啊，就是这样。
　　你说她自私，但那也是迫不得已的不是吗？
　　说到底这梁荆还是最可怜的。杨天华暗自叹气。

　　“哥你这有酒吗？”
　　“你别给我得寸进尺啊，能让你在我家抽烟就不错了，还管我要上酒了。”
　　“好吧。”

　　梁荆这大小伙儿刚还威风着，这会儿又像漏了气的气球一样，脊梁骨一下子耷拉下来，倒让杨天华觉得没那么有隔阂感了。

　　原来他也有各种情绪，会在杨天华面前袒露，杨天华想着，莫名其妙地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我刷碗吧。”
　　“行。”
　　杨天华也没客气。

　　梁荆洗完碗，随手往衣服上抹了两把水珠，转身看见杨天华倚在厨房门框仰着头抽烟，碎发盖住了眼睛，眼底的黑色看不出什么韵味。
　　杨天华食指和中指夹着烟，喉结动了动，“下去看看你妈回来没？”背过身吐出一口烟气。

　　“也…算了。”
　　梁荆本想说也行，但本该在他妈家干的事儿全在杨大哥家干完了，睡觉也准备示意这儿了，那他再去找他妈还有什么意义呢？

　　“走吧，去看看。”
　　拗不过杨天华的执着，梁荆还是下了楼。
　　见一面就走，梁荆在心里想着。

　　梁荆扣了扣门，试探性地轻轻说出一个字，“妈？”
　　门后边终于有动静了，他听见她妈不慌不忙的脚步声、转动门锁的声音和那句温柔的“来了。”

　　看见门后的人是梁荆，荆美芬还有些诧异。

　　“啊…你来啦？这是？”
　　“妈…”
　　梁荆在荆美芬眼底闪过了一丝微不足道的惊讶，咬了咬嘴唇，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了。

　　“进…先进来吧。”
　　“我来看看你就走。”梁荆把荆美芬推进屋子里，用手指了指杨天华，“这是之前我跟你说对我很好的邻居大哥，他现在住你楼上，也很照顾我。”
　　“我说嘛，看着面善。”
　　荆美芬干笑了几声，见梁荆站在门外不进来，对着两个人说：“你们吃饭没？要不要”
　　她还没说完就被杨天华打断了，“吃了吃了，你们先忙，我先回了。”杨天华看见两个人相处的如此尴尬心里默默地把刚刚提议要下来见他妈的自己杀了，真是操蛋。

　　荆美芬看不出杨天华的心思，只觉得这俩人一言一语中的氛围很奇怪。
　　“小梁，今晚在妈这里歇吧？”
　　不过荆美芬也没多想，反倒是现在站在她面前的梁荆，嘴唇虽然润呼呼的，但脸上看着死白的，黑眼圈都比平常更明显了。她抬起头担忧地看着梁荆。

　　梁荆记得有一次他不想回家就跑去住在荆美芬家。
　　那是他们离婚以后，梁荆第一次睡在老妈家，梁荆感觉那时候的自己特幸福，老妈的被子是一股阳光晒过的充满洗衣粉的味道，荆美芬也很关照他，晚上还给他掖了被子。
　　梁荆第二天起床时荆美芬已经去上班了，桌上留下温热的早饭。

　　这种感觉就好像，梁荆已经跟她生活了很多年一样，就好像当初他们离婚的时候，是荆美芬毅然决然带走了他，并且跟他生活在一起了一样。
　　但现实中，他时刻觉得这个房子在提醒自己，这个家不属于梁荆，即使荆美芬现在是一个人居住，但也容不下梁荆。
　　母爱对他来说患得患失，如果可以梁荆真希望以后的每一天，他都能这样平静自然地醒来。

　　从那以后，梁荆就想着要是自己有能力了也像老妈这样活着，他也会成为那个把被子拿到阳光底下晒的大人。

　　梁荆轻轻抱住荆美芬，“妈，我没事。我今天睡杨大哥家。你好好休息。”
　　他轻轻一抱，荆美芬感受到的却是扑面而来的无力感，就好像他一瞬间泄下了所有的力量和毒刺，面对她荆美芬的只是一只剥了皮的刺猬。

　　她走近一看，就能看到梁荆对这个世界所有的无奈。

　　荆美芬在他怀里愣了几秒，看见杨天华冲她点点头然后就上楼了。这才两只手犹犹豫豫地抚上了梁荆的背。“怎么了这是…”
　　“好啦好啦，累了吧？”

　　梁荆又抱着她抱了很久，始终都是轻轻地把荆美芬揽在怀里，怕一用力，妈妈就会离开。
　　最后他自己叹了口气，把手撤走了。
　　“我走了。”梁荆努力压着自己的哭腔，他不想再做妈妈的累赘了，他只希望妈妈能平平淡淡的过完自己的一生。
　　但又不希望妈妈离他太远。
　　说到底梁荆还是有些自私的，他真的很渴望能一直拥有荆美芬的爱，哪怕只有一丁点，他只想在自己需要依偎的时候，有个人能符合这个条件，坐到他身边。

　　梁荆低着头放开荆美芬，想再次叮嘱荆美芬好好休息，却被她的惊呼打断。
　　“你等会！”
　　荆美芬进屋后没一会，就拎着个保温袋出来，“你拿着，这排骨汤刚煲的，还没凉。回去跟大哥一起喝。”
　　荆美芬把保温袋交到梁荆手里，细细地摸着梁荆的手，语重心长地说：“长身体的时候，多吃点。最近下大雨，要注意身体，你是不是发烧了？袋子里有感冒灵和退热贴。你好好学习，好好读书，不要理…你爸，他不管你，你就来我这儿，妈管你。妈现在就希望你好好的，你别嫌妈啰嗦-”
　　荆美芬摸着梁荆的手，满是老茧的双手一下又一下地摸着他，好像要把她的每一句期望都融进梁荆都身子里，好让他记得清楚。

　　“嗯，我知道。你好好休息，妈。”
　　本想让她自己注意身体，却被反过来关心了一把。
　　梁荆记忆里年轻的妈妈的身影已经模糊到不可见了，现在他记得的只有眼角带着鱼尾纹的妈妈，叮嘱他“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梁荆抽出手来，走上楼梯，左手搭在扶手上，右手拎着保温袋，转头望向她。恍惚间，看见了那个年轻女孩的身影跟妈妈的身影重合。

　　小时候老师讲到黄河，老师说黄河是中华民族的母亲河，因为母亲对每个人都很重要，同样的黄河对中华也很重要。
　　他因此想到“母亲”两个字，母亲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角色，他只有从古代成语故事中了解，什么孟母三迁、画荻教子…他才捕风捉影地明白了母亲的意义。
　　那时，没什么机会接触过母爱的他在作文里写“母亲眼角的细纹是黄土高原的沟壑，流淌出的眼泪是波澜壮阔的黄河。”
　　对他来说这样镜里采花的爱，居然还让他还拿了高分。

　　梁荆转过头上了楼。
　　“妈对不起你。”
　　荆美芬看着梁荆上楼的背影，再盯着那个空无一人的楼道，说出这句话，随后关上了门。
　　随着咔哒一声落锁声，梁荆的身子靠着墙面慢慢滑下来，蹲在楼梯的拐角处。
　　雨噼里啪啦得下。

　　杨天华开着门抽烟，梁荆一上来那失魂落魄样儿全让他瞧见了。
　　“不好意思啊。”杨天华把烟往铁门上一摁，揽着梁荆进门。
　　梁荆摇摇头。
　　“吃排骨吧。她刚煲的，热乎。”
　　他把保温袋放在桌上，进了卫生间，泼了几瓢水在脸上。
　　额前的几簇头发湿哒哒地往下滴水，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梁荆你再不出来我就把排骨全吃了！”
　　杨天华在外边大喊。
　　好吧，至少现在，他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做。
　　梁荆用力拧开门把手。

　　杨天华正乖乖地坐在饭桌前，还没说动碗里的排骨。“退烧贴是你妈拿给你的？”
　　“嗯。”
　　“你告诉她你发烧了？”杨天华吐出一块骨头。
　　“没。”
　　“你说要不她是你妈呢，对你是真好啊。”杨天华又囫囵吞下一块排骨。
　　“我爸妈就不一样，我一花季小伙在外边孤苦伶仃没人照顾，那时候上大学爸妈也就每个月打打生活费，现在找了工作，生活费没打了电话也没打了。你看看我这通话记录，我妈上一条打来的还是俩月前，我爸更是，半年前才打了一次，原因是拨错号码了。”
　　杨天华掏出手机给梁荆看通话记录，还真的跟他说的一样。
　　尽管梁荆的家庭状况比杨天华糟糕了不止一倍，但此时还是面露怜悯地看着他。
　　“但我老妈每个月都会寄方便面来，让我别在这饿死了。你小子可别觉得我可怜。”杨天华把手机收起来，插进裤兜里。
　　“我就想告诉你，你再怎么样，老妈还是老妈。”
　　杨天华这人确实有些奇怪，有时候会一边不好意思地说‘哎呀呀真客气，刚刚都吃饱了还给送排骨来’一边拉开椅子端着一大碗饭坐下开始狼吞虎咽地进食，又有时候会在着煞风景的一幕里说出这样微言大义的话，真是一个琢磨不透的人，神经大条又敏感至极，却意外地没什么违和感。

　　“就是奇怪她怎么不寄点腊肠腊肉什么的，每次都寄方便面。”
　　杨天华吃饱了躺在沙发上打嗝，双手曲枕在脑后，嘴里嘟囔着。
　　“什么？”梁荆再一次洗完碗从厨房里走出来。

　　“没啥，洗洗睡吧。你明儿还要上学，我明儿还要上班。咱俩都是朝气蓬勃的年轻人。”
　　“行，睡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