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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独角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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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常忘记艾兰的病,记忆里她也不是病弱的样子。
她刚被接来时,头发还不长,母亲喜欢她的蓝眼睛,经常把她抱在膝上,但她总挣扎着要下来。如果挣不开母亲,她就会细声细气地用英语叫我:“Erica,Erica!”
我说了,我讨厌那个名字,所以在她学会说我的中文名之前,我一次也没有理她。
因此,我仍然记得她第一次喊我名字那一天。
那是一个风雨交加的下午,天气很冷。我坐在书桌前写作业,台灯在几天前烧了灯丝,不是很亮。
艾兰不需要写作业,贴在玻璃窗上看外面的花园,呼出的热气粘成一片白雾。
“艾、汀。”她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非常清晰,语调那点别扭也很明显。
我抬起头。
艾兰的脸在昏暗的房间里看不清晰,但我知道她正直直地看着我:“艾,汀,出去,玩。”
太快了,她学得太快了。
我还以为她至少要先学会叫妈妈,很久以后才会用中文磕磕绊绊地对我说话。
很难说那一瞬间我心里涌上的是嫉妒还是恐慌,我说:“现在?”
我向外看,窗外的雨噼里啪啦地打在树叶上。
她兴奋地说:“现在!”
我看了她很久,心里转过千万个念头。
最终,我答应她:“好。”
艾兰欢呼一声,冲过来拉我的手:“艾汀!”
我看着她,笑了。
那天下午,我做了一个尝试。
从见到艾兰的第一眼起,我就希望能找到一个方法,让她离我远远的,也离我的家远远的。
于是在那个风雨交加的寒冷下午,我带着艾兰出了家门。
“你喜欢妈妈吗?”我问她。
“……喜欢。”艾兰犹豫地看着我。
我不懂她在犹豫什么,但是那句“喜欢”让我更讨厌她了:“她是我妈妈,不是你的!你不许喜欢她!”
艾兰没说话,她低下了头。
【“啊!”我抬手,彩色的羽毛扇挡住了黄色聚光灯,在脸上落下一片阴影:
“谁知道艾兰在想什么呢?我实在是太不耐烦了,本来想让她回她爸爸那里,可是,现在我只想要她赶紧滚蛋。”
展开双手,我做出“推”的动作:“去吧,艾兰。不要再回来。”
舞台上代表“艾兰”的小小的身影被留在公园里。
我提起裙摆,跑过大街、车站和小区,爬上十八层楼的台阶,站在代表“家门”的布景前。
“她终于走了。”
灯光打下来。
远远的公园里,“艾兰”逐渐变得透明。
“我可以赢回妈妈了。”
音乐狂乱地奏响。
“艾兰”颤抖着。
“一切都会变回原来的样子。”
金色的灯光洒满整个舞台。
“艾兰”从中间缓缓撕裂。
我欣喜地打开“门”:
——金色的灯光熄灭,音乐戛然而止。
“妈、母亲——?”】
被找回来之后,艾兰发了高烧。
她在雨里淋得太久,而那场雨太大,太冷。母亲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意识不清了,迷迷糊糊地坐在花丛里,漂亮的裙子染上泥污,雪白的脸颊和被母亲打了一巴掌的我的左脸一样红。
她本来身体就不太好,这次发烧几乎要了她半条命。
从这天开始,母亲把几乎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到了艾兰身上。属于我的母亲臂弯,从我与艾兰平分,变成了全部属于艾兰。
也是从这天开始,我的头脑好像逐渐冷静了下来,曾经会伤害到我的事情,如今已经没法再激起我的情绪。
唯独“憎恶”,像一种慢性的毒,在我身体里逐渐沉积。
我开始和艾兰说话,希望能用言语伤害她。不过烦人的是,她的思维总是非常跳跃,有时还喜欢对着花草或者动物说话。
她好像把那些花鸟虫鱼当作什么有智慧的生物,一天到晚自言自语地说个没完。
一开始她只是小声地在家里或者小区里说,后来无论去哪里,她都在找动物和植物,好像无论是旋转木马还是过山车,都没有那些东西有趣一样。
那是另一个下午,没有下雨。
“……可以吗?我也想去……”她又在嘀嘀咕咕。
“艾兰!”我让她回神,“你在说什么?”
她愣了一下:“……艾汀?”
“我在和你说话,你又走神了吗?”我把手上的书放到腿上。
“我没听到。”艾兰笑着抚摸盆栽里绿萝的叶子,“我在和祂说话呢。”
“它?”
“祂和我说到一个很有意思的地方,在那里可以看到所有人的梦,是一个……噢,这不能和艾汀说吗?对不起,我下次会注意的——”
“艾兰!”我打断她:“别这样!”
她露出茫然的表情:“怎么了……?”
“别再和植物说话了,你很吓人!”我抬高音量,掩饰内心的厌恶。
“……祂不是植物。”艾兰的表情很认真,“祂是精灵。虽然我也不知道精灵到底是什么。”
“你在说什么……?”
“祂是精灵,在地球上变成了这盆花。现在这盆花要死了,因为祂和祂的朋友们要准备回精灵在的地方了,刚才祂在问我想不想一起去看看祂们那里。”艾兰解释道。
“……”我说:“我要打电话给妈妈。”
我冲进书房用座机拨号,迫不及待地对刚发出一声“喂”的母亲说:“妈、母亲!艾兰疯了!”
“……你说什么?”
“她在说胡话,说精灵要带走她!”
“看住她。”
母亲挂了电话。我知道这是她要回来的意思。
回过头,艾兰站在书房门口,不敢置信地看着我。我对她微笑,与她擦肩而过,径直回到自己的房间。
这个下午,天色昏黄。
母亲从单位匆匆赶回来,在书房门口找到缩成一团抽泣的艾兰,把她带去了医院。
第一天,她和母亲都没有回家;第二天,母亲回来了,她收拾了艾兰的东西,让我父亲和她一起搬到车上;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我忍不住问母亲艾兰怎么了,母亲看我一眼,说:“她生病了。”
她生病了。
我简直要压不住上扬的嘴角:“那她在哪,还要回来吗?”
“不,她可能会在医院住很久。”母亲厌烦地叹气。
住很久。
那么,这个家就会变回只属于我、父亲和母亲的家。
毫无疑问,这是属于我的胜利。
【“毫无疑问,这是属于我的胜利。”最后一句台词出口,台下掌声雷动。
红幕布从两边缓缓拉上,黑暗舞台上唯一一盏聚光灯下,我鞠躬谢幕。】
今天的妆又繁琐又沉重,头饰、假发加上拖尾裙,实在把我累得够呛,一下场就倒在椅子上喘气。
“演得不错。”一条青色巨蟒顶开帷幕游进来。
“天呐!”我吓了一跳,“早就和你说了不要老是这样闯进来,就不能变回人样吗?”
青色巨蟒发出“嘶嘶”地笑声:“你应该习惯一下,我们可是要共事很久的。”
“我想早点离开。”脑袋太沉了,摇不动头。我烦躁地把头饰和假发抓下来:“希望不要在【剧场】里待很久。”
“哦?”青色巨蟒支起上半身,沉重的身躯很快攀到我的腿上,“你想去哪里,加入【教会】?如果你来我们教会的话,我可以帮你写推荐信哦。”
“不。我要去的是——”我艰难地想从椅子上坐起来,但是不行:“呃!你比这条裙子沉多了,快下去,我要喘不上气了!”
巨蟒“嘶”了一声,慢慢从我的腿上挪开,又缠住椅背,长长的身躯从背后向我的脸探来:“是你太羸弱了,人类。早点加入我们吧。”
我终于能坐直身体,把气喘匀了:“我不想加入【神圣之月教会】,不过放心吧,我会成为你们这样的东西的。”
“好没礼貌。”蛇抱怨,祂的信子就在我的脸边:“我们可是【精灵】啊。”
我笑着补充:“被困于【此世】的精灵。”
蛇看上去很郁闷:“你非要说这个吗?”
我举手以示投降:“好了,我们不谈这个了。你来帮帮我,这戏服我一个人脱不下来。”
“也许你可以等化妆师来帮你。”蛇建议。
“祂?你知道祂帮我化妆的时候说什么吗?祂希望我能永远都不要脱掉这身衣服,因为这是祂的杰作。”我翻了个白眼。
“粗鲁!真奇怪,我记得你刚来剧场的时候是个很文雅的孩子,现在为什么越来越粗鲁了呢?”蛇变回方才在舞台上主持的样子,紫色长发随着祂俯身为我解衣裙的动作滑动:“左手抬一下。也许人类说的‘风水’真的有点道理。这个剧场风水不好,把你变成了这个样子,而我的投诉信也越来越多……我真怀念旧剧场!”
“也许你该反思一下自己,亲爱的剧场导演。”一双白手套掀开帷幕,接着一个悬在空中的头颅漂了进来。
如果祂有身体的话,那头粉色中长发应该会垂到肩膀上,但很可惜,祂没有,于是淡粉的头发悬在空中。
“在你没当剧场导演的时候,【演员协会】几十年才会收到一封投诉信。”祂上下打量了我一眼,一只白手套开始用湿手帕用力擦我的脸:“妆面看起来不如一开始的完美了。呵,人类。你们的物质形态真是既脆弱又不稳定。”
“痛痛痛!轻点!”我的脸被祂擦得热辣辣地痛:“已经很好了,在剧场甚至不会流汗弄花妆面!还有你少看点人类的爱情小说,这种说话方式听得我有点恶心。”
“她说得对。”剧场导演赞同地点头。
化妆师——我有时候会叫祂白手套——摇头:“我没看过,这种说话方式是我从Miss Ruby那里学来的。不过人类的爱情小说是什么?听起来很有意思,回头我会去看的。”
“看来Miss Ruby品味堪忧。”我点评,“另外,求你别看。”
“下一场你可能要和她合作。”剧场导演笑着帮我脱下最后一件衣服:“她也是很有潜力的新人演员。等你演完这场独角戏以后,【剧本审查委员会】也许会安排你和她一起接待下一批【游客】。”
“那还早吧。”我思考了一下,“我的独角戏还有两场才结局呢。”
“我早就想问了,”化妆师的白手套收拾着地面上被我们乱扔一气的首饰和服装,头却没有跟着移动,而是看着我:“你演的是什么?”
“你没有看吗?”剧场导演又变回了蛇,兴致勃勃地盘在化妆台上:“那两个女孩,是叫艾汀和艾兰吧?真可爱啊。”
“我看了。”白手套握在一起,浮到头的下方。如果祂有身体的话,那应该是一个很端正的姿态:“我是说,这个故事就是你自己的故事吗,Miss Flamingo?”
“哦,是这样吗?是你自己的故事吗?”蛇饶有兴致地吐着信子。
我微笑着回答:
“也许吧。”